●雷云霞

　　拖着
　　我从中门，她从前门，上公交。虽然身在人群里，在我的感觉中，上车的却好像只有我和她。只因注意到她有一件硕大的行李：铁皮箱。超出印象中的公交范畴。
　　车开动了，越过人群，看到她和箱子比肩而立。我略略放心：还好，允许上车。携带有潜在危险性的大物，极有可能遭遇拒载。
　　一阵哗啦作响，她很快有了座位。让座者出于同情及困惑，抑或安全感。人们同时也为箱子让出空间。
　　箱子薄而空，在行进的车体内不能自控。箱子一跑，她的手便重重拉住，响亮地拽回来。很像盛怒的母亲夸大对孩子的教训。
　　因为离得近，我的包被活跃的箱子冲撞了两次。只好不让她察觉地悄悄躲开一些。
　　她是一个悲情的旅客，一路在述说自己的遭遇。她凝聚了人们散乱的注意力。
　　“做啥啥不顺！”
　　“什么破箱子，我儿子用都没用就成这样了。”
　　箱子的一扇门摇摇欲坠。有乘客说，其实焊一下就好了。
　　“我要找110！”
　　“我要向315投诉！”
　　“到110了吗？”
　　“师傅，到110叫我一声。”……
　　她听从别人的建议，挤到车厢前边，去向司机交待明白。一个女人自告奋勇，帮她扶住箱子。然后就是久久不见她回来。当刚上车的乘客要坐她的座位时，人们不约而同会说“有人了”。
　　人头攒动中，终于看到了她——端坐在一个临窗的位子上，望着车外。她好像气糊涂了，想不起还有箱子的事。她在潜意识中很想抛下箱子吧。
　　看箱子的女人有点急：“哎呀，我得下车了。快来管你的箱子。”人们悄悄地笑。她这才回来了，带着极不情愿的神情……
　　我到站下车，发现她和箱子也下来了。虽然还没到“110”。
　　她拖行几欲散架的箱子，与地面摩擦生响，声动传远近。就像拖着人类的全部苦难。有时候她改变方式，用胳膊抱、肚子抗来搬运这个冤家。一个柜门彻底废了，她摔摔打打地塞进柜里，拖着继续前进。
　　“110”是否还在等待？
　　“110”管她和箱子吗？
　　好像开天辟地的时候她就拖着一个箱子了。大而无当，又破又响，完全累赘……她走出了许多怨气。所有路人的怨气都汇集于此。我觉得我的烦恼也在那箱子里。
　　车来人往。依然一派马路上的风光。明媚的阳光、摇曳的花树渐渐淡去她的身影。只有，只有那个身在课堂的学生，也许会久久走神：
　　母亲的维权之路远不远？
　　她回百谷寨
　　去妈家先步行了一段。这条几乎没有走过的路，印象中很长很长。于是心里就有了一点点激动，以为自己一定走出了可观的步数。事后才发现还不到5000米，也不值得夸耀。
　　那天因为中考，3路车暂时改变路线。回的时候才可以用原来的办法，公交车3、4、1路地倒。
　　在终点站，她一上车就毫无针对性地问：“这车去不去开元？”车上的人你一言我一语。
　　我给她总结了一下：“是左环，就去。”我也没有注意这趟车是左环还是右环。
　　再有人上车了，她自言自语般嘟囔一句：“看看是不是左环……”
　　车过开元站，我观察到她没什么反应，就没有提醒她。又过了好几站，她突然问我：“开元到了吗？”天呐，她原来不熟悉这条路。
　　费尽唇舌才说服她下车，到对面站牌坐车返回去，消灭她回到终点站重新乘车的打算。这时候我发现自己也坐过站了。
　　实在不放心她，我到对面站牌去等4路公交。因为经过刚才的短暂交流，得知她不识字，不问人很难保证下对车。今天的公交车恰恰不报站名。
　　赤日炎炎的午后，我还担心她上错车，万一被1路公交载了去，她离开元会越来越远，我如何去纠正她的错误路线。4路车很快来了，第一站我上来，第二站她上来。我对她说，我和你去开元吧。
　　再聊天的时候我暗暗叫苦，开元竟然不是她要去的地方。她说她认得开元，从开元要走到农贸市场口，有一个公厕的地方，再等回村里的班车。还说附近是二中。
　　二中多年以前就被四中合并了。而且它的校址在南面，离农贸市场很远的。
　　我们在路经的第一公厕就下车，公厕后面是草木葳蕤的公园。经她确认不对。我和她继续向北走。基于她的脸早已晒得很黑了，我独自撑伞，没替她遮阳。
　　也就是一站地的路，就到了第二公厕。她说对了，就是这里。附近是二小，她记成了二中。邻近的小广场上有个凉粉摊，摊主热情地招呼她。她说，不行，不能吃凉的。她要去吃碗面。我按按自己饱了的胃，心里就有些惭愧了。
　　她往小巷里走去，我怀疑里边有没有面馆，以及到底有没有班车。她突然又折回来，我赶紧迎过去。
　　她说，她住百谷寨，让我去。
　　烈日下大姐的笑容很温暖，我被评为“好心人”。这个称号要胜过年度先进个人的荣誉。
　　在那一站地的路上，我知道她58岁，比我大7岁，进城是为了买药。我说慢慢认点字吧，出门方便些。她说也上过一两年学，智能手机就是不会用。我说再出来的时候让孩子画个图，拿着图问路。她说不给孩子添麻烦。她和我诉说问路的苦恼，有的人挺热情，有的人根本不理。我安慰她，那是他们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是好容易才明白。
　　有人舞文弄墨，有人不识字。
　　锄禾日当午。大姐的脸晒黑了，庄稼晒熟了。
　　粒粒皆辛苦。唯愿饱食者的文字有了以后，更多人的心灵能够因此而明亮起来。
　　百谷寨，我喜欢这个村名。也许我听错了，仍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