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世卫组织权威专家经过长期深入研究后，得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原来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只是为基因而活。从生命开始的那一刻，基因便主宰了整个世界。直白点说吧，生命就像是打工仔，而基因才是大老板。此话听起来平平淡淡，但细思极恐。我不由联想起哥哥生前常给我讲的，关于爷爷当年抽洋烟的那些粑粑事。
　　当年爷爷辈，从口外贩布，贩皮毛，偶尔参与贩卖烟土。那时，山西禁种洋烟，力度很大，口外内蒙种植洋烟的地方不少，且屡禁不绝。受丰厚利润的诱惑，有些人便铤而走险，从口外把烟土贩卖到口内，获利者很多，当然这其中坐牢杀头者也不在少数。
　　有一次在土匪出没的口里口外交界处，大概就是右玉的杀虎口附近，爷爷父兄几人住在一个熟人家，他们悄悄将烟土藏在土炕洞里，由于累到极致，全都睡得死猪一般。主家并不知情，早早起来生火，烟土在炕洞里烧起，爷爷一生的心血瞬间化为乌有。父兄们瘫坐在炕头，欲哭无泪。一家人生存下去的希望，随着烟洞冒出的缕缕青烟，全部成为泡影。爷爷的精神立刻垮了，从此一蹶不振，之后又染上毒瘾，一发不可收。把房和地抽光，把女儿的嫁衣也当去，害得大姑从出嫁后，再没有回过南泉村。三姑嫁到六十里外的大山深处杨家圪台。父亲八岁到泥河村姨妈家拦牛放羊，十六岁起扛长工。不管谁问起父亲这段苦难历史，他只摇头流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爷爷活得失败透顶。他当年躺在土炕上，骨瘦如柴，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就是再吸几口。他悲惨地在“躺平”中倒下，死了不少日子，才被人发现。他死了，埋了，还有人试图从他的骨髓里炼出些烟土来。这件事不知是真是假，但由此妻离子散，导致半个世纪的家族贫困潦倒，却成为不争的事实。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山西土皇帝阎锡山，搞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禁大烟禁缠足，实行义务教育，山西成为模范省。他甚至还开展计划生育，老百姓中流行的一句口头禅，一直留传至我辈：“阎锡山，管事宽，他妈生娃也要管。”当时，种吸洋烟者，缠足和没有执行义务教育的家长，要坐牢罚款。爷爷躺平了，大伯五叔和父亲流落口外谋生，整个家族支离破碎惨不忍睹。这些故事都是哥哥讲给我的，他把整个家族的败落，所有的不好归罪于爷爷。那个大名叫王世财、小名叫王铜娃的可怜的洋烟鬼。
　　我一直在反思这段悲惨的家史，寻找爷爷失败人生的根源在哪里？祖爷爷王纯义当年从小涂皋村搬到南泉村立祖创业，半个世纪家大业大，村里奶奶庙前的石碑上，刻着王纯义捐钱的大名，他绝对是成功人士一枚。可到了他老人家的孙子辈，我的爷爷却因抽洋烟败家了。命运乎？基因乎？难道真是富不过三代吗？况且祖爷爷的基业被三个儿子分家后，与富并不挨边，糠菜半年粮的光景而已。勤劳本分，与人为善应该才是家族的基因。爷爷是个另类么？
　　长大后，我终于明白，爷爷的悲剧，是那个时代的缩影。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帝国主义用枪炮强行带来的鸦片，才使中华大地百年灾难不休，割地，赔款，战乱，匪患，桩桩件件，罄竹难书。鸦片是爷爷失败人生的罪魁祸首，帝国主义是家族败落的罪魁祸首。
　　新中国成立后，黄赌毒一扫而光。父亲当了生产队副队长，盖起新房，过上了幸福生活。人们都说父亲命好。他笑得合不上嘴，爷爷的阴影渐渐淡去。他一直告诫我，千万远离赌博和吸毒。他用他苦难的前半生，给后辈们立下家规。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对爷爷的仇恨渐渐消去，甚至开始对他的不幸同情起来。那个家国积贫积弱的年代，爷爷不过是悲剧中的一个角色而已。
　　其实研究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人生所谓终极三问，哲学，宗教，科学界很难有统一定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最近，当了一辈子教书匠的赵昭二哥送给我一本书《苦虫吟》，书中洋洋洒洒地记录了他求学，务农，教书育人的诸多故事。看了前头几篇，便夜不能寐，泪水掉在枕头上。倒不是二哥的经历和我有着惊人的相似，恰恰不一样的人生体验，才让我明白“路径依赖”原来是生命里的强大基因，让我和二哥们一起勇敢地活下去。原来真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