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总的独白
文章字数:1995
《金色河流》鲁敏 著
译林出版社
《金色河流》借助一个家族40年的沧海桑田,书写壮美的物质创造与接力流传,折射出从传统走向开放和现代的东方财富观与代际心灵史。鲁敏选取改革开放后民企蓬勃发展背景下的第一代小老板为主人公,以穆有衡(有总)最后两年的晚境作为回望与观测点,以家族叙事为切口,通过穆有衡一家两代人的沧海桑田,放眼时代剧变,以大历史格局穿透个人的生活史,详细铺展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时代关键词,细致讲述一个关于道德情感、物质创造与时代多频共振的故事,致敬激流勇进的当代“人世间”。
挺好,我就喜欢他们把我当老傻瓜,一个有钱老傻瓜,一个快要死的有钱老傻瓜。还有什么刀子,尽管来,我这臭皮囊,七十年的老包浆了,还经得起,越是鲜血淋漓地疼,心里反而越是痛快着呢。
也有可能小谢这老伙计并没带刀子,或者刀子藏得太深。他呢,算有点脑瓜子,也挺倔,老木匠似的,到现在还不肯丢他的把式,文乎文乎的瞎盘算。这家伙是能写,不写不相识,最初他就是呼呼呼地晃个细笔杆子,当长枪使,专盯着我挑事。
那也是二十年前了,还小厂子买卖呢,小谢盯上的,是我投在县城里头的一个小包装厂。那地方怪穷的,半大小子都不念书,满街晃荡,冬天打架,热天下水,每年夏天都出几个淹死鬼。厂子呢,就收拢他们进来派活儿,计件算工,每天都领到现钞回家吃饭,做爹妈的都笑歪嘴了。厂里这边,人工成本能降下三四成。这不两头落好的事嘛。也是不巧,有个皮孩子,上蹿下跳的来劲,把个眼睛给碰瞎了,其实活儿不算糙,只那孩子手脚没个轻重。就这,能大能小的事,小谢可好,像狗叼到根大筒子骨,愣是不放。他还跑上门来跟我演讲呢,讲的全是大词,还排比句。说,这可不是你个小老板的事,不是包装厂的事,不是小童工的事,不是赔点碎银子的事,这是关于贫穷,关于生命,关于当下与未来,关于价值与常识,明白吗。普利策奖您听说过吗,这绝对普利策……
我可没心听他叨叨,普啥啥奖,绕不绕口啊。叫人查了下他的底细,三十啷当的毛头,没什么后台,全靠硬写,算是个角色,在那弄笔耍墨的圈子里,有“北胡南谢中有张”的说法,他就是南边的那个谢。行,你硬,能硬得过人民币吗?反正最终不是我,是他小谢被挑下马了,差不多算封杀,哪家报社也不敢再要他。
但我不讨厌这小子,尤其那股普啥啥奖的劲头,真要给流落街头活活儿饿死我还不答应呢。我把黑脸一捋变红脸,特意上门请“谢老师”到我这边屈就,做公关总监,替我“防火防盗防记者”,以其长矛反攻其盾,实在是对口!为着给他面子,我要求我所有的副总、中层和员工,包括后来他在我家里随意走动,我也要求孩子们和肖姨,一概地,要尊称他为“谢老师”,相当于我这小小王国的国师,多荣耀。还有独一份儿的年薪,那,不算薄。也不知是哪一个打动了他,还是另有原因,反正,这一匹爱踢人爱乱咬的马驹,最终是改换鞍辔,掉转方向,归我门下啦。一上手就发现找对了,真是好使。文能顶一个师爷加半个秘书。武呢,不指着挡子弹,但挡拳脚的事常有,也挡过女人,挡酒挡饭的,那更是不计。他懂世故,挺机灵,尤其我的家事私事,多少的尴尬、琐碎,都能交把他去出面,这呢,又等于大半个管家。用他,是值的。
他对我,藏没藏刀子呢。我一直在琢磨。
前几年,为着托他到南方找一个人,我特意约他,单独喝了个小酒。也是这样大冷的天,我们烫的姜丝黄酒,花雕十二年,那天喝得不错。我有意强调,这事,不那么光明正大,不可告与外人,表个信任的意思。他呢,也顺便跟我掏了几句。
说,他当时跟我过来干,被原来的同行们笑得不轻,包括老婆也嫌他没骨气,可他们得攒钱送儿子出国,总不能在家空转白耗。得,低头认,可心里还是有点恨的。他脸上出油,眼镜往鼻尖上滑。喝两口,再掏几句。不久才发现,其实我也算是救了他。十年不到的工夫,媒体业可真是闹猛子,各种的浪高风急啊,不淹死也得呛个半死,后又碰上“工厂”扩张,逼得报纸的路子是越走越紧,腿都要扛到肩膀上了。啥工厂?我没听明白。他用筷子头蘸酒,在桌子上画,嘴里咕噜两个外文单词。I。T。这两个大写字母,看起来像工厂吧?这大厂子一 开张,全世界人都抱一个电脑抓一只手机,报纸的印量和广告皆崩似山倒,一家家的斩将裁兵,什么“北胡”什么“中有张”,统统的都没了。他这“南谢”,等于是提前几年撂笔而已,能在我这里靠船上岸,算是有福的。因此上,他早就不恨我了,醒悟过来了,我得算他的恩公。他推推眼镜,双手冲我举杯,一仰脖子又干了,亮个杯底足足半分钟不动。这姿势我太熟了,我们联手出去干仗,他总是花架子摆得漂亮。
闹不清他是佯作酒话吐真言,还是泥人塑金贴面,也不在意啦。反正他也从小马驹成半号老头儿了,还能怎样呢。尤其现在口舌不利,就他还能懂我。就算如此,我也没有完全地放心他。老狐狸嗅觉尚在,我能闻出来,他对我肯定是有什么想头。这世上怎可能有单纯的忠诚?我绝对不信。总有一天,他会亮出他的刀子。来吧,我挺愉快地候着。 来源:《山西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