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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7月16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班婕妤:史册的封面幽兰
文章字数:2817

  一
  谁可以把纯银打造的月色瞬间融化成翩然的雪花?在六朵花瓣上雕刻出水晶的想法;每一只蝴蝶飞到她面前都会有微醺的感觉,羞愧的羽翼对折成今生的原罪;每一只蜜蜂盘绕在她附近时都有坠落的冲动,因为爱,所以才会走向爱的对立面;让微弱的叹气还原磅礴的过错,错,只是历史出场时无意倾斜了一下姿势。她不为所动,让沉默在寂静中转身,让寂静在安然中威仪成星辰。
  所有的茂盛都被指认为荒凉,血脉中的国度延续了她清澈的浩瀚。兰,只有这一朵,让天空更空,让天空更蓝!
  二
  那时,多情的成帝在艳丽的后宫发现了那一朵并不言语的幽兰;她的淡雅如春天款款举着的水晶杯;她的清丽如月色被露珠无意碰碎;她的高贵如神奇的星光只能仰望无法触摸;她的贤惠如潺潺流水负载的粒粒鸟鸣翠微;她的才情如百合遇到丁香一样让翡翠大声歌唱。
  那时,成帝引以为毕生知己;在甜言蜜语的花丛里,那一朵兰,总是让成帝坚持着偌大的理想,以至于形影不离。他欲与她同辇而游,莫大的荣幸却越发映衬出她高洁的妇德:“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啊。”她在往尘埃里低下去,却被历史托举得高到了极致。一个小女子的认知世界高过了无数士大夫的宏论阔言,“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她放弃的荣耀,却反之荣耀了她两千年。
  晋朝顾恺之的那幅名垂千秋的《女史箴图》,将班婕妤的无尚荣德昭告天下;后宫之花用她嶙峋的倔强规劝着一个王朝的繁荣富强。
  梁朝的钟嵘在《诗品》中评论的惟一女诗人:“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
  一个人的诗史。
  一个人的后宫。
  三
  那一年,善于在掌上跳舞的赵飞燕被发现后召入了宫;她的妩媚好似柔摆的柳枝拨撩着成帝并无大志的凡心;一个喜欢在别样的女色中浸淫时光的男人,一个喜欢在媚惑男性中感受价值的女人,他们用近乎相同的性格构成了缠绵悱恻的一段温情;飞燕为了弥补自己唯恐疏忽留下的漏洞,索性将合德妹子推荐来共同筑起专宠的长城。
  一片叶子能感受秋天的悲悯;一朵落红能承载逝去的韶阴;一个刚刚被拥抱过的女人,仅仅片刻,便被不回头的冷风卷到了旁厅。几乎不需要任何言辞来做出解释和推诿,绝决总是恰到好处的在最伤心的时刻来临。
  也只是她,也仅有她,那朵本不属于尘世的兰花,在貌似赏花惜花的人转身离去之际,她也迅速地离开了烟雾缠绕的前台;她深知那个并不深刻的人去追寻一些浮光掠影去了,可能深入迷雾中再走不出来。她既然挽不住那一意孤行的步履,只有自己跳出喧嚣去长信宫雕琢灵魂的玉器。
  四
  既然风雨各半、阴晴已分,在不了一起;或者说一个人曾经是另一个人的核心,而此刻一个人在温存尚余时留给她的只有愕然绝然的背影,那她的留恋只能是对自身无比的嘲讽、抑或是自己不停地在扇着自己清醒的耳光。世间之事的转变最快莫过于人之感情,它将人性的正常与不正常都在瞬间刻画的入木三分。无需刻薄汉成帝的冷淡与无情,在万花丛中能不被迷离双眼的君主古今有几人?汉成帝身边少了一个贤惠的爱妃,中国文学史册却耸起一座不朽的丰碑。
  爱时,爱意涟涟,用甜言蜜语扎成的花朵铺满两人必经的每一条小路;恨时,恨海绵绵,过往的温柔都成为锥心的利剑来刺破虚假的一切。
  听着昭阳宫日夜不歇传过来的嬉笑声,婕妤心中真的无恨;一朵兰重新回到了时光里,她懂得春秋轮替,她知道缘分已尽强求无益,她只有唯一的不得已——自己无法以自由之身再走出这庞大而冷漠的后宫,哪怕回到曾经的小院子、小花厅,做自由的呼吸与吟诵。而今,这全天下的后宫里只空余她一个人。
  高于宫墙的仰望其实低于檐角下的幸福,而此时,暮鼓声声,檐角下一截蜡烛,一位绝世的佳人,手边一简史书;一份凉意、一款深情、只待一轮不谙世俗的清月照彻人间的一切悲痛。
  一声低叹,一帧绢帛滑出袖中!
  五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团扇歌》
  一把小小的团扇,自此后成为文学史上有名的道具;我从不愿意把这首诗理解为怨歌或者宫怨等俗人揣测班婕妤内心的一管通道。对于那样一位她心知肚明扶不上墙的阿斗帝君,她怨恨的绝不会是他最拿手的无情,而是她身为女儿身,一脚踏入这宫廷,就再也无法细细甄别春天的每一个韵脚与和音。
  后世以“秋凉扇”用作女子失宠的典故,我认为这纯粹是无聊文人的附庸之举,凭这些文人的心智无论如何都难以迄抵婕妤的思维高度,他们不知整部中华煌煌浩如烟海的史书中,每朝每代都会出现赵飞燕一样的媚惑女子,而纵观华夏,两千年仅只出了一个素面却绝色的班婕妤。
  你是无数文人诗人心头绕不开的一道情结,后世对你的追思与祭奠托举起的倾慕早已高于明月。诗家天子王昌龄竟然一口气连写了五首诗作来追念你,试看其中两首: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诗风硬朗豪爽的王昌龄在论及婕妤时,显得细心细致又细腻,五首诗从五个侧面由表及里地轻触着班婕妤敏感的神经;只是其中的对比与怨恨还是色彩较浓。她的《团扇歌》有过一丝伤感,但这与以后描写她而将之框架为“怨妇”的定位相去甚远,仅仅只有怨恨,从何而来上品诗人的伟大?
  直至清朝纳兰容若的另一首诗,又将对你的惋惜与追思推崇到了另一种别样的高度: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团扇歌》简短易于记诵,却不足以完全展示班婕妤的才华。我认为她的《捣素赋》和《自悼赋》更见其委婉的灵性。如《捣素赋》中:“萧史编管以拟吹,周王调笙以象吟。若乃窈窕姝妙之年,幽闲贞专之性,符皎日之心,甘首疾之病,歌采绿之章,发东山之咏。望明月而抚心,对秋风而掩镜。阅绞练之初成,择玄黄之妙匹,准华裁于昔时,疑异形于今日;想娇奢之或至,许椒兰之多术,熏陋制止之无韵,虑蛾眉之为魄。”婕妤独善其身,她是明慧之人,早将人世无常看清,在《自悼赋》中,她沉吟:“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已独享兮高明,处生民兮极休。勉娱情兮极乐,与福禄兮无期。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
  兰花一枝遗世间,独饮月色尚高洁!
  六
  扭曲的人生总会降临于完整健全的心智之身,而何况绝代佳人更无法避开这魔咒般的缠绕;独立尘霜之上的班婕妤不幸却遇到了中国历史上出了名昏庸无为的汉成帝。这位只肯死于“温柔乡”的肤浅淫棍,凭他满脑子吃喝玩乐的最低生理需求,怎能理解和欣赏了那朵奇异绝妙的幽兰?
  班婕妤呵,隔了茫茫两千多年,我依然能嗅到你如泣如诉的清香,你只一朵,足抵得过满院春色,远胜于万顷后宫肤浅的胭脂色。
  智商近于白痴的汉成帝公元7年崩于未央宫昭仪赵合德怀中,这位仁兄也兑现了他一生中唯一的誓言——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班婕妤被王皇后派去守护陵园,石人石马,柏林松风,供桌上的香烟缭绕,性比天高的才情旋舞成漫天的落叶冷风,一个人汹涌的内心却要用无边的孤寂来祭奠高蹈的青春?
  兰也,命也。
  她的低叹不止让西汉一个王朝羞愧,整部史册里她傲然的倔强显示出一种宝贵的向上的苍凉,当许多事物都低下去的时候,她,却需要我们保持仰望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