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词“人生几度秋凉”，写的不是立秋，但立秋的时候，在一早一晚的时分，已觉有些凉意。“秋风秋雨过南楼，一夜新凉是立秋”，这是明代诗人的句子，情形就是这样：猛地一下，秋天就来了，人似乎从火热的炎夏中一下挣脱出来，初秋的凉意里，有几分爽朗和冲淡的闲适。空气不再湿粘，被冲淡的则是云，节气极准，很多次立秋当日，仰首望去，天不再在近前，不再压抑，而是忽地高远，那云呢，看上去极淡远又极平静，也忽地有形有状，像鱼鳞、像鸡蛋花。
　　秋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秋的景致并不一样。立秋之际还连着暑热，所以郭小川的名篇《团泊洼的秋天》里有“暑热还藏在好客的人家”一句。暑热如同酒的挥发，需慢慢散去，真正散去的时候，约是立秋的下一个节气处暑，伏天一般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算完结。
　　立秋时气温依然高，甚至有反扑之势，人们叫作“秋老虎”，也有叫“秋傻子”的，其热是奔放式的，从湿热转入干热，又夹杂着凉意，于是，惊秋、伤秋、悲秋的情绪，一齐袭来。刘禹锡有《秋词》诗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是乐观的调子，但也有“强说”的意味，如果辛弃疾是强说愁，那么刘禹锡就是强说乐了。秋天是带情绪的，辛弃疾在“而今识尽愁滋味”之后，也要“却道天凉好个秋”。
　　为何欲说还休的时候，又要以秋解味呢？因为四季和人生有关，节气和人生有关。“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人生也是如此，青春，壮年，踌躇满志，转眼之间，人生过半而初识察，当然要发出蓦然回首之慨，“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心肯定是不甘的，但人生之秋就是来了。唐代诗人李益的《立秋前一日览镜》这样说：“万事销身外，生涯在镜中。惟将满鬓雪，明日对秋风。”这诗的高妙之处是把人生的秋天与现实的秋天结合在一起。秋天往往是最能动人心魄的，李益的诗存世并不多，但写人生秋意却是高手，他的《喜见外弟又言别》中有句云：“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读来真是触动心弦。倘使立秋一到，别管怎样燥热，物候已在苍凉里面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园中的花草，大抵陆续就要告别舞台，告别夏日的种种灿烂。
　　立秋不只是一个节气，也是一个季节的开始。于是有咬秋的民俗，就是于立秋当日吃西瓜。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对此极讲究，真的是看好了时辰才去切瓜的。其实，我至今不懂为什么叫作咬秋，因为分明咬的不是秋而是夏，好像要把夏日之西瓜留住似的，因为此后再无大而绿的西瓜了，而只是一些打瓜了。西瓜此后就要拉秧了。拉秧是一种状态，匍匐的植物如此，而爬藤的何尝不是如此，立秋之后的茎和叶，都已是最后的欢腾。我有一年在拉丝瓜的秧时，写过一句“一把青黄拽日晴”，得到前辈诗人称赞，说其真佳句也。
　　宋代杨万里的《立秋日闻蝉》中有句云：“夜来一雨将秋至，今晚蝉声始报秋。”蝉在夏天已经鸣叫，为何是报秋呢？因为在秋意当中，蝉声此刻已是秋声。所以，柳永才会有这样的句子：“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我是到部队之后才知道知了猴这种东西，其实它就是蝉的幼虫。记得在山东潍坊，油炸知了猴在烧烤摊上盛行，夏日我们常在街上吃此种小吃，小饮几杯；但一旦立秋，夜幕降临，天已短了，凉意逼人，兴致也不如以前。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雨连绵，秋天的雨也多，但它不像夏天的雨，那种大雨滂沱，江河都喝不满一样。秋天的雨把秋天推向深处，立秋，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