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晚报 >
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2版
发布日期:2022年11月19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父亲的秋天
□张金刚
文章字数:1856
  父亲坐在檐下台阶上,抽一口自己卷的大叶烟,烟雾瞬时模糊了他满是皱纹的脸。他说这烟抽着才有劲,才解乏,才舒坦。
  秋天的父亲,活儿最重、最忙碌,可秋天的父亲,又是笑容最多、最灿烂的。我知道,令他陶醉的,不全是那枯黄呛人的烟叶,而是轮回几十年的秋收,即使他的秋收半径越来越短。
  屋里一股浓重的花椒气味,勾起我少年时代痛并快乐的回忆。父亲曾带我在每个初秋,扛着板凳,拿着铁钩,挎着篮子,将墙角地边、沟谷河畔自家的花椒树摘个精光,晒出好几尼龙袋干花椒,换一笔不小的收入。虽然双手被圪针扎得满是黑点,可心是欢喜的。想来,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父亲指了指那一塑料袋干花椒:“老了,管理不动那些老花椒树,大都死了。菜地边几棵小树倒长了不少,可我不敢登高上树,就晒了这二斤,够咱们吃就行。”看着眼前愈发矮小、走路有些颤巍的父亲,若见他踮着脚,伸长手臂,艰难摘下一簇簇花椒的样子,莫名有些心疼。
  我抓了一小半打算带走,父亲却将那一多半递给我:“新鲜花椒味儿好,分些给你的朋友尝尝。”
  花生,父亲种了两分地,也只是够吃,步行五分钟就到。叶子已然泛黄,到了该收的时候。父亲弯腰沿地垄一路拔过去,缀着花生的花生苗堆了几堆。我提起一株,抖落沙土,一把将花生攥住,摘下放入篮中,边摘边吃,脆嫩的味道着实新鲜。拔完两垄,父亲也蹲下来摘。花生个大饱满,父亲乐得合不拢嘴。他却一颗也不吃,咬不动了。
  当年,父亲开了多块坡地种花生,一担担挑回;趁着清秋新凉,伴着蟋蟀欢鸣,一家人在灯下摘到半夜。那场景,如诗一般。屋顶上,第一批还未晒干,第二批又已续上。十几袋花生,炒食、榨油、出售,格外珍视。如今这两分地,只在屋顶铺了一小片,干花生只收了一大篮。我拿些放在客厅,闲来看电视时剥着吃,消遣,养胃,更是咀嚼家乡土地的味道。
  红薯是家乡的特产,家家都种,父亲自不想断了几十年的传统。可也只是拣稍近的地块种一点,逢人便说:“孩子就爱吃老家的红薯,种些吃着方便!”我嗔怪道:“少种,千万别累着,买着吃也行。”父亲嘴上答应“少种”,可近年每年都会种三分地的红薯。我只得春种时帮衬,秋收时充当主力,父亲只在边上指挥打下手。我已对农事略显生疏,只是努着劲忙活。
  刨红薯,手掌磨出泡;撩藤蔓,胳膊累到酸;挑红薯,肩膀压得痛。想象不到瘦小的父亲,是如何坚持这么多年的,顿觉坐在老田上、秋阳下沉默的父亲是岁月时光里的“孤勇者”,独自撑起了这个家几十年殷实的春秋。将红薯入窖时,父亲下意识地想要下到窖里,可试了几试依然瑟缩的腿脚告诉他已不再可能。我下窖,父亲递,很快完成了他已完成不了的劳作。一旁的父亲有些无奈,可又分明流露出满脸满眼的欣慰:“你干得挺利索,这下冬天有得吃了。”
  路遇摘酸枣的邻家大嫂,父亲有些失落:“今年酸枣卖到六块多,可惜爬不了坡,一颗也摘不回来。”大嫂笑道:“往年,哪个秋天都得跟你抢着摘,这下算是你让着我们了。”父亲腰杆一直:“当年,我也是摘酸枣的能手,是吧?”这一点,我们都认同。可此刻,父亲自己认了输。
  靠山吃山。从未出过大山的父亲,对这句话有着生动的实践。秋来,山野藏着的秘密被他一一发现。酸枣自不必说,柿子一泛黄,父亲便用开口的长竿夹下来,泡了两水缸,烧火漤甜,让我们吃个够;野生板栗又面又甜,甭管长在沟谷哪里,父亲年年都会收些回家,给我们当零食;漫山的茅草、荆条是上好的柴火,父亲每天挑两担回家,在屋后垛起高高的柴垛;偶尔,还会给我装回几枚新奇的野鸡蛋。
  眼下,父亲只能将低处的柿子摘些,晒在窗台给我留着;柴垛一直在“吃老本”,父亲也习惯了用电用煤,那“噼噼啪啪”燃烧的土灶、满身的柴草烟火味道,倒让我倍感稀罕了;野生板栗、野鸡蛋,应该再也无法吃到了。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要不,你试着去收些?”我一摊手:“我也找不到。”
  确实,秋天的屋顶作为父亲劳动成果的秀场,已繁华不再。金黄的玉米,火红的大枣、花椒,乱滚的核桃、黄豆、绿豆,饱满的花生、高梁、谷穗、芝麻……仿佛就在昨天,可转眼已成回忆。萧瑟秋风中,黄的、绿的槐叶落满屋顶,又被风吹起,落在院里,落在院里静坐的父亲头上。
  我帮父亲摘掉落叶,他一脸苦笑:“脑袋上没几根毛儿了。”说着,起身回屋拿出他和母亲结婚时的黑白小照片,递给我:“你看,我二十岁时,头发多黑多密多厚。”我也苦笑:“我都四十多了,头发也稀疏不少。秋风扫落叶,岁月不饶人呀!”我和父亲坐在秋风里,望着清冷消瘦的小院,谁也不再说话。
  我更明白,父亲、伴他同行近六十年的母亲,已坠入生命的深秋。我得常回家帮父亲“收秋”,为我们的余生储藏更多美好与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