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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11月26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朔县年俗杂忆(六十六)
焰火锅
●陈永胜
文章字数:3378
  啥叫过年呢?过年就是“过嘴”哩,这是朔县的老人们至今喜欢说的一句话。这也是民以食为天的极好注本。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火锅是朔县人春节期间最上讲究的佳肴美味。
  说起火锅,人们并不陌生,大江南北都有,如今还有各种类型的火锅店。大体上分涮锅和火锅两大类。朔县人传统的火锅不是涮,而是“焰”。
  过去的火锅是由铜匠纯手工打造的,有黄铜和红铜两种,里面都镀了一层锡,朔县人叫“白铁”,这样做一是为了保证铜不生锈,二是保证了火锅里的肉菜串不进铜味。如果硬要对比,从色泽上看,黄铜的金光闪闪耀人眼目,胜红铜的一筹;据厨师和美食家们说,红铜火锅的味道比黄铜的要好得多。因此,在价格方面红铜火锅总体上要比黄铜火锅贵一点。另外还有铁的、铝的、搪瓷的、土砂的、紫砂的等火锅。至于说金的和银的火锅,那就非一般市民能企及了。
  我们知道,火锅的中间是烟囱,是用来燃烧木炭的。装好肉菜的火锅需要点燃烟囱里的木炭才能煮熟。
  在电风匣没有问世前,火锅里的木炭点燃后,需要给风助力,只能是人工用茭箭箭拍拍来扇。对,就像过年扇旺火一样,只是比扇旺火省些力气。朔县人把扇旺火叫做焰旺火,前几天有人问我,把扇旺火叫成焰旺火,是这个“焰”字吗?
  我说:“是的,一点儿也没错。但凡火都是有火焰的,焰旺火的焰,从语法角度看显然是名词动用,是一种使动用法。”
  同理,朔县人就把扇火锅叫成了焰火锅,进而又把焰火锅看成了吃火锅,比如说:“大姑,我妈叫您明儿早早引上娃们来哩,给您焰火锅呀。”意思就是给大姑她们吃火锅呀。
  二
  “啊呀,娃娃们可真可怜,长这么大了连个火锅也没见过!”这是我爷爷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春节期间的口边话。虽然有一点夸张,但也基本上是实话。
  1958年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召开会议后,全国很快形成了以钢铁为中心的工业“大跃进”(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稿》第二卷73页)。朔县县委、县人委于是年的5月3日发出动员群众献、卖旧钢铁的指示,给各乡分配10.5万公斤的任务,各村组织的收铜、收铁小组挨门逐户没收铜器。年底超额完成任务(见《朔县志》546页)。在这样的背景下,火锅、铜勺等日用铜器便遭到了灭顶之灾。我爷爷家的火锅、马勺、勺子、铜盆、铜壶等就是那一次被人家没收的。
  “这算个啥?你老奶家有个清代光绪年间的大立柜,上面的白铜饰件硬是叫人家给用‘老八路’(一种二尺多长的类似改锥一样的起钉子的熟铁工具)闹走了。”这是我爷爷1985年的一天说起大立柜后捎带出来的闲话。大约从1958年到1972年这个时期,朔县人的铜火锅差不多都“献”给了国家,即使有余下的也是极少部分,不敢露面的。
  好像是1974年的正月初八,我们巷子里的一家东关大队的贫下中农给儿子娶媳妇,不知从哪里一下借来八个黄铜火锅,半前晌就一字排开墩在了月台上,黄灿灿的比大将军头上的铜盔也要神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铜火锅。
  大约到了中午临近12点,火锅就开始“焰”了,有两个人忙着点火、放木炭,然后就用拍拍扇,起先是淡兰色的浓烟,然后才是灰白色的轻烟升入空中,接着便是一尺多高的红火焰“呼呼”地冲出烟筒,等这红火焰消失的时
  候,火锅的膛内就开始发出“沙拉沙拉”的响声。大约二三十分钟,火锅里的汤就“咕嘟咕嘟”地鸣叫了,热气顶的火锅盖“哗塔哗塔”地响。此时的火锅大约熟了七八成,整个小院便弥漫着浓浓的火锅味道,说不出的喷香四溢。这是我第一次闻到火锅的芳香。
  三
  记得是1982年的腊月,我父亲托人从河北张家口买回三个铝镀黄铜的大火锅,比真铜的还光彩夺目,做工又极其精细。虽说我家后来又买了黄铜、红铜的火锅,但我母亲还是喜欢这几个镀铜的,说样式顺眼。
  在荤素席里边,朔县人讲究“八大碗”,其实北方各地大都差不多,有名目不一的“八大碗”,只是食材的不同而已。
  一般来说,“八大碗”有荤素的区别,素的比荤的似乎更上讲究。对火锅来说,素的很少,多数是荤的。并不是说素的不好吃,而是火锅里的素食材不耐滚(长时间的高温),很难把握火候,闹不好可能就是一锅糊糊,因此人们一般选择素席而舍了素火锅。
  朔县火锅里的食材就是把“八大碗”里的东西装在火锅里。至于具体的食材,就是指腊月里做好的烧猪肉、酥肉、牛肉丸子、羊肉、鸡肉、兔肉、油炸豆腐、油炸山药等八种已经半熟的东西。
  装火锅先要铺底,就是把生豆腐和生白菜均匀地平铺至火锅的半腰当中,再把前边准备好的丸子等东西一个方阵一个方阵地码开至火锅边沿,再覆盖上一层“批头”。所谓的“批头”,一般是由海带丝、荫干的金针、荫干的刀豆角组成。然后再在“批头”的上面撒一层薄薄的二寸多长的葱丝,盖上火锅盖子后双手用力向下压一压,最后浇上带有诸多调味品的调好的汤等待点火开焰。
  我母亲话多,又有点好为人师,装火锅时总喜欢说:“焰火锅其实最省事,又不像炒菜那样油烟圪凹的,还没擩筷子就开始凉啦。”
  朔县的春节期间,正值数九的隆冬时节,焰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撴在炕桌
  上,一家人边吃边聊边喝酒,一锅烟的工夫,人们的头上就有了热气,仿佛春天早已来到了人间一样。
  四
  “焰火锅”省事又好吃,但朔县人正月里并不是天天吃。一个家庭如果正月初一的中午讲究吃素席,那么火锅就焰在初二的中午。以后大约是初六或初八焰一次,元宵节焰一次。食材倘有剩余,那就在小添仓节或老添仓节下再焰一次。这种习俗有何讲究?有无来历?不得而知。我姥爷旧社会给朔县的大老财王发家里当了半辈子长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母亲一吃火锅就爱说:“你姥爷活的时候常说,焰火锅可有讲究哩,老财人家也是除了红白事筵和过年吃几顿外,平素是绝不动木炭的。”
  这是为啥?
  “要是半时不晌焰火锅,那火锅就在人们的心目当中不值重啦。”这是我爷爷活着的时候给我的答案。虽无来历,但也有一定的道理。你想,如果像吃莜面一样隔三差五地吃一顿,再好吃也难上讲究了。
  我爷爷生前常常教育我们兄妹:“到外边做客人,要是遇上‘焰火锅’可不敢乱动筷子,尤其是那丸子,最多只能吃两个,吃多会叫人背后笑话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前,朔县人绝大多数还住着平房,在炕上开席,一般只能坐八人,一个火锅一般最多装16个丸子,也就是给一人预备两个。说到这里我想起爷爷多次说过的一个故事:
  旧社会某年,一位青年人以亲家的身份给他的父亲顶工去参加一个红事筵,自然就和其他的并不认识的亲家们坐到了一个炕上。火锅吃开后,这位愣头青大概觉得丸子好吃,一连就吃了四个,待到挟第五个的时候,有一位年长的亲家看不下去了,说:“那亲家娃哎,你把大襟张起来。”这位愣头青不明就里,很配合地双手张起了左大襟。没想到被那位说话的亲家用勺子把所有的丸子挖到了他的衣襟里。这个故事在朔县有多种版本,有名有姓的。在今天看来,那位年长的亲家实在是太无理、太过分了,近乎在搅局,不仅给了年轻人难堪,更给了东道主难堪。可是在旧社会人们却说教育得有道理。
  同样是16个丸子,要是装在碗里,变成“八大碗”式样的席,多吃一个或少吃一个则无关紧要了,那个年长的亲家即使再不说理也是断断不敢连汤带丸子挖在别人的衣襟里的。这个故事说明,当年火锅的地位是极其崇高的,吃火锅得讲规矩。这显然是儒家文化在饮食文化中的渗透。
  五
  在机制商品木炭问世前,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是:“火锅好吃,木炭难烧。”可是,火锅的燃料要是离了木炭,便失去了火锅特有的风味。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木炭靠自己动手来烧制。这是一件技术含量比较高的营生,需要先把木杆锯成一尺多长的木块,然后垒成旺火的形状,中间装上刨花或者柴草,点燃着几分钟后,再用一米来长的火剪子挟住摊倒,等到木杆外表着到尚未成灰后,迅速拿铁锹盖上一层虚土,千万不能盖严实,以还能冒出一些白烟为度。大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冷却后,木炭烧的就差不多了。烧木炭的原料以桦木为好,松木次之,杨柳最次。但无论手工的技术多好,也总是比不上如今在真空里烧出来的机制木炭。1985年前后,人们开始试着用玉茭轴儿代替木炭,虽说热量和木炭的比较相仿,但却失去了木炭特有的芳香。不过适当地夹和一些玉茭轴儿还是可以的。
  焰火锅最好的环境是平房小院再加一铺热炕。如今,城里的人们大多住了楼房,铜火锅不缺了,木炭也不缺了,却没有了焰火锅的露天场地,想吃朔县传统的“焰火锅”,就只好到街上的小饭店里去。可是我总感觉不如坐在自己家里的土炕上。
  “爸,您这可是瞎讲究,人家这里的是货真价实的朔县‘焰火锅’,咋就不一样啦?”女儿当然不能明白我的心境。
  “是哩,是哩;不错,不错。”我含糊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