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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12月08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我这样寻找灵感
□莫言
文章字数:1248

三十多年前,我初学写作时,为了寻找灵感,曾经多次深夜出门。沿着河堤,迎着月光,一直往前走,一直到金鸡报晓才回家。

少年时我胆子很小,夜晚不敢出门,白天也不敢一个人往庄稼地里钻。我一个人走路时总是感到后边有什么东西在跟踪我。我一个人到了庄稼地边上,总是感到随时都会有东西窜出来。我路过大树时,总感到大树上会突然跳下来什么东西。我路过坟墓时,总感到会有东西从里边跳出来。我看到河中的漩涡,总感到漩涡里隐藏着奇怪的东西……

我对母亲说我的确不知道怕什么东西,但就是怕。母亲说: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怕人!毒蛇猛兽怕人,妖魔鬼怪也怕人。因此人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我相信母亲说的话是对的,但我还是怕。

因为文学,我的胆子终于大了起来。有一年在家休假时,我睡到半夜,看到月光透过窗棂射进来。我穿好衣服,悄悄地出了家门,沿着胡同,爬上河堤。明月当头,村子里一片宁静,河水银光闪闪,万籁俱寂。我走出村子,进入田野。左边是河水,右边是一片片的玉米地和高粱地。

所有的人都在睡觉,只有我一个人醒着。我突然感到占了很大的便宜。我感到这辽阔的田野,这茂盛的庄稼,包括这浩瀚的天空和灿烂的月亮都是为我准备的。

我知道我的月夜孤行是为了文学。我抬头望月亮,低头看小草,侧耳听河水。我钻进高粱地里听高粱生长的声音。我趴在地上,感受大地的颤动,嗅泥土的气味。

我感到收获很大,但也不知道到底收获了什么。我连续几次半夜外出,拂晓回家,父母和妻子当然知道,但他们从来没有问过我什么。只是有一次,我听到母亲对我妻子说,他从小胆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门,现在胆子大了。

在那些个月夜里,我自然没有找到什么灵感,但我体会了找灵感的感受。当然,那些月夜里我所感受到的一切,后来都成了我的灵感的基础。在那段时间里,我经常去书店买书。有的书写得很差,但我还是买下。我的想法是,写得再差的书里,总是能找到一个好句子的,而一个好句子,很可能就会引发灵感,由此产生一部小说。

我也曾从报纸的新闻上获得过灵感,譬如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就源自山东发生的真实事件;而中篇小说《红蝗》的最初灵感,则是我的一个朋友所写的一条不实新闻。我也从偶遇的事件中获得过灵感,譬如我在地铁站看到了一个妇女为双胞胎哺乳,由此而产生了长篇小说《丰乳肥臀》的构思。我在庙宇里看到壁画上的六道轮回图,由此产生了长篇小说《生死疲劳》的主题架构。获得灵感的方式千奇百怪,因人而异,而且可遇而不可求。

灵感这东西确实存在,但无论用什么方式获得的灵感,要成为一部作品,还需要大量的工作和大量的材料。灵感也不仅仅出现在作品的构思阶段,同样出现在写作的过程中,而这写作过程中的灵感,甚至更为重要。

一个漂亮的句子,一句生动的对话,一个含意深长的细节,无不需要灵感光辉的照耀。一部好的作品,必是被灵感之光笼罩着的作品。而一部平庸的作品,是缺少灵感的作品。

我们希望灵感不断,就要像预防肥胖那样“管住嘴,迈开腿”。从这个意义上说,夜半三更到田野里去奔跑也是不错的方法。

(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贫富与欲望》,据《文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