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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2月18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朔县年俗杂忆(七十五)
冻窝窝
●陈永胜
文章字数:2463
  朔县人过年至今还有蒸装食品的习俗。我小时候,年复一年的冻窝窝就是其中之一。
  上个世纪70年代,朔县人的主食,除了玉茭面就是茭子(高粱)面。于是,家庭主妇们便想着法子,把玉茭面花样翻新地粗粮细做起来,我母亲可算是这方面的能手。诸如糊糊、甜糊糊、酸糊糊、块垒、河捞、顿顿、烙饼、窝窝什么的,我一口气就能数出十几种。
  在这些主食中,窝窝又是主食的主食。它的做法:一是现和面窝窝,我们当地人叫圪坝儿窝窝。做法很简单,把面和好后,现场捏成一个像小喇叭一样的圆锥形的东西,里面是空心的,然后上笼床蒸熟即可。二是启面窝窝,做法相对复杂一些,需在头一天先把肥头用盔盛好,放在热炕上温着,待启了(发酵)后,再和上面加水掺稀一点,以勺头或瓯瓯作模具扣在笼床上,蒸熟后的启窝窝松软可口,比圪坝儿窝窝强了许多。那么,冻窝窝又是怎么回事呢?
  很简单,在数九天把启面窝窝放在瓮里冻了后再吃。那个时代还没有冰箱,想吃冻窝窝只能等到冬天。
  记得每到冬至一过,母亲就先把玉米磨成面,大概需要准备百八十斤。一进腊月,母亲就开始蒸窝窝了,常常是中午和晚上各蒸一锅,一锅能蒸三节笼床,一笼床能蒸六七个,除去当日开销外,剩下的就放在小南房里的瓮里冻起来,而且要趁热放在瓮里,这样才能冻出冰凌来,既冻得结实,又吃起来可口。那个时候我家住着三间正房,由于穷,冬天只有一个火炉安在西正房里,东正房就闲下了。母亲是极爱干净整洁的人,蒸窝窝生怕蒸汽打湿了西正房的仰尘(屋顶),就干脆到东正房里蒸。这下可好了,由于一冬未生火,冰库一样的家遇上蒸笼,整个屋子就笼罩在一片云雾里。放学回家后,常常是没等进了家门就要喊一声“妈,您做啥哩?”“问啥哩,赶紧写作业去!”寻声望去,母亲正端着一笼热窝窝从白雾翻滚的东正房里走出来。我乘机叼了一个窝窝,箭也似地跑到西正房。“慢慢吃,别教烫了喉咙。”母亲边疼爱地说,边忙忙地走出堂前的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窝窝可香死人啦。
  为了能让窝窝好吃,母亲尽可能让电磨坊里的人换上细箩子把面磨得细一点,启面时再放上点糖精。最精心制作的当数用红豆加上胡萝卜丝或是甜菜丝熬制成的豆沙馅了,能把人的心甜出蜜来。
  两瓮冻窝窝有多少?我母亲冻上这么多能吃得了吗?这就与元宵节的关系密切了。我家的这两只瓮至今还在,大约
  有八九十厘米高、五六十厘米粗,一只瓮能放四担多水。要是放窝窝,一只瓮大约能放四五十斤面的窝窝。母亲冻上这么多的窝窝,一方面是为了正月里自家人吃,另一方面是为了在元宵节期间招待亲戚们吃。
  改革开放前,同全国一样,朔县人也不富裕。乡下的亲戚元宵节想进城看红火,唯一的法子就是“投奔”城里的亲人。我母亲兄妹五人,我的舅舅和姨姨都住在乡下,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母亲的侄男外女基本上都未成家,因此正月初八一过,我的表兄表妹们就开始陆续来了。正月十四到十六这三天,是亲戚最多的高峰期,少则八九人,多则十四五人。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里,成群结队的客人来到家里过十五,而且一住就是三四天,实在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母亲的心里其实也很无奈,但似乎又很自豪地说:“怕啥哩,反正有那两瓮冻窝窝哩。”怕也没用,我的表兄表弟们哪个也不是外人啊。
  多亏了这两瓮冻窝窝!
  一般来说,除去中午能吃上一顿馏油糕就粉菜或者是煮饺子外,早晚两顿都是糊糊泡窝窝。好像记得是1977年的元宵节,是来亲戚最多的一年。那一年的元宵节特别冷,下午6点多,天还未黑,母亲就拿着我父亲的推刨刃子把冻窝窝从瓮里闹出来,满满的一大搪瓷盆子。窝窝冻得很结实,用牙咬,一咬一个白道道。所以
  得提前放在热炕上融化,这一大盆子的冻窝窝就是第二天早上才能吃的主食。
  冻窝窝消冻后,酸甜酸甜的、冰凉冰凉的,泡在热腾腾的糊糊中,自有一番风味,不是名吃,胜似名吃。冻窝窝好吃自不必说,它还有一样附属品更妙不可言,这就是冻窝窝消下来的水水。由于窝窝里有豆沙馅,消下的冰水就有点粉红的颜色,再加上它那酸甜酸甜的味道,沁人心脾。端着盆子用劲吸溜上一口,顷刻间从头爽到了脚。那个时代没有饮料,冻窝窝水就是上等的纯天然饮料啊。
  正月十六晚上十二点看完老杆(朔县烟火的一种)后,一个年度的元宵节才算是圆满结束了。此时,我们家的两瓮冻窝窝也快底儿朝天了。每当正月十七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母亲总是笑着对父亲说:“总算全走了,多亏了有这两瓮冻窝窝哩。”这是一句简单的陈述句兼感叹句,可我当时并不理解母亲的意思。理解了这句话至少是10年以后的事。
  客观地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依旧是粮食欠缺的年代,每人都是定量供应的,不管是市民户还是农业户,成年人一年也只有三百来斤的定量。我们家这两瓮窝窝的玉米和那一大盔油糕、三道子的面,也多半是母亲平日里靠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因此母亲要说“总算是全走了”,这话有两层含义:首先是向我父亲表达歉意,因为正月里来的客人清一色的都是母亲的娘家人,而且是年年如此。虽说我父亲是个极其厚道的人,但在那个粮食就是生命的年代里,一下子家里涌来这么多的人,父亲的心情肯定是好不起来的。因而母亲的歉意是真诚的。其次是,两瓮冻窝窝也快吃完了,假如客人还不走,母亲恐怕就得向邻居借粮了。“总算是全走了”,我的母亲如释重负,我爷爷当初曾怪怨我母亲太好客,太要面子。其实母亲也有一肚子的委屈。“总算是全走了”,母亲说的是心里话,她也实在是不想让她的亲戚住下去了。不是无情,而是缺粮。“多亏了这两瓮冻窝窝”,是母亲的感叹,既感叹了生活的艰难,也感叹了持家有方的自信,否则她好像就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似的。
  真的不能小看了这两瓮冻窝窝。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家对门住的三表奶,全家八口人,市民户,每到了月底的那几天,她就拿着面盆向街坊们借面,成为巷子里的“借面专业户”。腊月里,三表奶也蒸一瓮冻窝窝,无奈狼多肉少,哪能等到了正月十五?三表奶也有乡下的亲戚,但从来是不敢招呼一声的。
  元宵节是中国人普天同庆的节日。像我母亲一样用两瓮冻窝窝来迎接亲戚们过十五的事,当年在朔县是十分普遍的现象。冻窝窝退出朔县的历史舞台,大约是从1985年以后开始的吧。讲给九零后的青年听,怕是还有点不敢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