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晚报 >
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3 副版
发布日期:2023年03月2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朔县年俗杂忆(七十九)
二月二(下篇)
●陈永胜
文章字数:3876
  龙不抬头天不雨。不要说是漫长的封建社会了,就是到了科学迅猛发达的今天,天若无雨也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为了让龙迅速抬头,迅速给大地行云布雨,朔县人在二月二这一天除去“引钱龙”“剃龙头”外,还有其他讲究。
  一
  我小时候,朔县城里人已经用上了电灯,但停电是家常便饭的事,因此煤油灯还是一个香饽饽,想离也离不转的。记得有一年的二月初一的晚饭后,母亲就匆匆地洗涮了碗筷,从堂前的洋箱里摸出一个捻线骨碌儿和一小包棉花圪蛋放在锅头上,然后再把煤油灯竖子移到当炕,盘腿坐在灯盏前开始捻线。
  捻线骨碌儿是一种最小型、最轻便的捻线工具,结构十分简单,底端是一个瓷窑里烧制的比算盘珠子大一圈的圆形瓷骨碌儿,中间开一个小孔儿,上面栽一根一尺多长的织毛衣针粗细的竹竿或木杆。捻线时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竹竿的顶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棉花搓成一圪绺,缠在竹竿下中间,然后,左手拧杆杆,悬空而转;右手续棉花,三指并用。如此反复,棉线就缠在了杆杆上。
  灯竖子一般有一尺把半高,底端是一个或圆或方的造型美观的木台墩,大约有二三寸厚,中间栽着一根扫帚柄粗细的木杆,顶端撴着一个装油的灯盏,讲究一点的灯竖子大多还配戴着一顶纸糊的将军帽,用三根铁丝或三根细木棍从灯盏的下端撑起来,离灯盏约有一尺高,既美观又挡住了烟煤的污染。
  煤油灯下母亲捻线的形象映在炕头的墙上,一闪一闪的,如今想来,好似看着黑白电影一样。“妈,您儿这是做啥呢?”我的大妹妹翠旦问。
  “捻‘顺气线’哩。”母亲微笑着回答。
  母亲把捻好的线从捻线骨碌儿上退下来,双手捏住线头蹬直了一比划,大约有二尺来长,随后用上下牙咬住,右手用力一拽,如是十来次,便有十来根长短相仿的洁白的棉线铺在了炕上。
  “妈,我给您儿取剪子哇。”
  “可不敢,今儿忌针哩。”母亲边说边从炕上抽起一根线,折回来分成六等分拧成一根松松的麻花状的线,再用桃花色的颜料每隔一指头染一下,转眼之间,一根红白相间的线线就摆在了炕沿上,虽然煤油的灯光有些暗淡,可是桃红的颜色依旧耀眼。这就是朔县人二月二要戴的“顺气线”。
  顾名思义,“顺气线”意喻全年万事通顺,心平气顺。所以二月二早晨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戴“顺气线”:每人的二道扣门上戴一根,大门上一根,家门上一根,锅头上方一根。也有的人家讲究见门就戴,那就得多捻几根了,我母亲就是这样的人,而且坚持到了如今。
  说起“顺气线”,“文革”期间被视为是封建迷信,人们不敢光明正大地戴,要藏在衫子的里面。1977年以后,所谓的“迷信”不攻自破了。“顺气线”在颜色上有染桃红的,也有染大红的,随人的喜好而定。我母亲是“桃红派”,至今不改初衷。至于说“顺气线”要戴多长时间,没有固定的规矩,一般是能戴多长时间就戴多长时间。假如戴上没几天就丢了,也不用再补,随遇而安。改革开放以后,人们的营生忙了,“顺气线”就直接用棉线染,捻线骨碌儿也就慢慢消失了。
  “顺气线”不仅是给人戴的,而且也是给龙戴的,只有龙的气通通顺顺了,才有精神给人间适时布雨。再者,我们是龙的传人,人戴上了,龙自然也就戴上了。
  二
  二月二吃啥饭?大清早晨跌鸡蛋。
  跌鸡蛋就是外地人说的荷包蛋。1978年以前的二十来年,国家穷、百姓穷,想吃一个跌鸡蛋,对大多数家庭来说,只能等到二月二这一天。“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那几年不用说了,市面上的鸡蛋怕是连个影子也见不到的。后来宽松了,养鸡没人管了,但养鸡的人还是舍不得自家吃,积攒起来卖掉,换几个急需的盐碱、酱醋、纸笔钱。
  “还有这事情?爸,您儿不是说家家穷得要命,那鸡蛋又卖给谁啦?”“80后”出生的女儿自然不知道那时的现状,于是便睁大眼睛怀疑着问,好像我是在骗她一样。
  相对来说,哪个时期也有比较富裕的人。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铁路工人就是一个比较富
  裕的阶层,朔县人的鸡蛋大多就被他们买走了,当然还有少部分买主是县里的干部和工人。
  1974年,我母亲就在院里养了七八只芦花鸡,目的就是为了卖钱,平素舍不得给我们吃。那时的人穷,鸡儿的饲料连糠食也不充足,全凭散养在院里打野食、吃虫牛。所以那时的鸡多半是正月里才开始下蛋,一只鸡一个月能下二十来颗蛋就很了不起啦。
  就依1974年来说,到二月二,母亲已经攒下了多半盆鸡蛋,但每个人只能“供应”两颗,那时我弟弟还小吃不了两颗,母亲就匀给父亲一颗。我们全家六口人,十二颗鸡蛋,自然吃不饱,只好再搭配几个窝窝。
  “明儿早晨你吃了你妈妈的鸡蛋,就赶紧来奶奶家,奶奶还给卬娃留着一份哩,可不敢和翠旦她们说呀。”我是奶奶爷爷的“掌上明珠”,老俩口常常喜欢做这些不得人心的事。
  第二天早晨,我还没吃完碗里的那两颗鸡蛋,奶奶就开始在我们家的窗前忽绕了,但又不敢进家叫我。
  我呢,心知肚明,嘴里含着第二颗鸡蛋,慌忙跳下炕,贼也似地跑到奶奶家吃独食。“你说那老汉,给娃吃五颗没事哇?”奶奶问爷爷。
  “我看不怎。先给舀上三颗。”爷爷眯着眼说。
  一口气吃完这三颗后,奶奶二话没说就把早已舀在大铝勺子里的那两颗倒进了我的碗里,得意地说:“卬娃到底长大啦,比你爷爷还能吃哩。回去可不敢和你妈说吃了五颗,就说是三颗,不,就说是两颗。”
  等我回家后,翠旦早已嚎成了一圪蛋,母亲便满脸不悦地骂:“真妨主,想偏心就不要叫人看见。从那学来的方儿,妨主死啦!不敢嚎啦,小心不大会儿上学冻了脸哩,明儿妈再给卬娃跌三颗,对啦,半颗也不给你哥哥吃。”母亲一边骂着奶奶“妨主”,一边哄着妹妹破涕为笑。
  吃了七颗鸡蛋的我,虽说没被吃得趴下,但有好几天食欲不振,打起饱声来,满嘴满嘴的鸡糖屎味道,竟至于在以后的四五年时间里闻到跌鸡蛋味道就心翻得想吐。
  朔县人二月二跌鸡蛋,美其名曰“咬金咬银”。在那个贫穷至极的特殊的年代里,它是人们对财富拥有的热切呼唤,所以二月二家家户户跌鸡蛋就像过年垒旺火一样普遍而又兴奋。而今,人们的生活好了,二月二跌鸡蛋的习俗反而有所弱化。
  三
  但凡传统的节日,愈是隆重,愈是讲究饮食;饮食愈讲究,节日就愈显得隆重。在二月二的中午,朔县人讲究吃擀豆面。
  擀豆面,如今算是朔州的一种小吃,小饭店里有,街上也有卖擀好的生面的,平时一斤五六块钱,去年和今年的二月二都涨到了十元。
  擀豆面的主要原料是豌豆。豌豆也叫“小寒豆”“淮豆”“麦豆”,古称“毕豆”。喜欢凉爽湿润的气候,耐寒,不耐高温,朔县的暖崖、利民就是这种气候,盛产豌豆。豌豆开着白色或紫色的小花,十分惹人喜爱。豌豆生长期不长,属于小日期植物,花开得热烈而又匆忙,常常是花瓣还未全落地,豆荚荚就已露出了角角,一天一个样地疯长,等到籽实有了面(灌了浆),摘下来就可生吃,水灵灵的、甜滋滋的,再等籽实饱满煮着吃,豌豆独有的芳香沁人心脾。
  豌豆加工成面粉不像玉米直接上磨一样简单,记得小时候,大约是1974年前后吧,父亲买了20斤豌豆,母亲先把豆子放在大簸箕里簸去圪茧、捡出泥沙,再用滚水浸泡半天,人们叫“淘豌豆”。豌豆晾干后,再掺上四五斤红豆和四五斤小麦,等待上磨。
  1974年,朔县已经有了电磨房,但母亲认为电磨推豌豆太损面,要用自家的小石磨推才好。我家的小磨大约有四十厘米粗,安在奶奶家的堂前。推的时候常常是奶奶和母亲一齐上阵,婆媳二人的头上都扎紧了头巾,好像去打仗一样。
  “哧啦啦——哧啦啦——”奶奶一边用左手把豌豆溜进磨眼,一边用右手握着小石磨反复地转着圆圈。
  这时的豌豆大约粉碎成四六瓣就行了,朔县人叫“砬豌豆”。豌豆大约砬下两碗后,奶奶就双手掬在升子里。这时,母亲的营生就开始了:她先在地下铺好一张牛皮纸,把四六瓣的豌豆倒进粗箩子里筛面,然后把箩子里的豆瓣倒进簸箕里出院簸了皮,再把这些簸好的豌豆瓣倒在大盔里,用热水浸泡片刻,捞出来后控干水,平摊在地下或炕上的一张油布上晾。这个过程朔县人叫“粉上”,也就是让风吹干的意思。
  大约两三天“粉好”后,母亲和奶奶又一次合作起来,依旧使用自己的小石磨推。
  “哧啦啦——哧啦啦——”小石磨均匀的鼾声又一次回到了我的耳畔,仿佛就是昨天的声音。等到这20来斤豌豆箩成淡黄淡黄的面粉后,奶奶和母亲的眉毛和睫毛早已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面霜,远远望去,就像两个面人人一样可笑。
  四
  制作擀豆面比制作白面面条费工夫得多。和豌豆面加水前,面里需先加一种叫“面丹”的粉剂,大约一斤面加半调羹即可。加“面丹”的目的是为了面软和、能擀长。
  擀豆面需要有一个大大的案板和一个长长的擀杖。擀杖有多长呢?大约有八九十厘米到一米长,比普通的擀面骨碌略粗一些。朔县有句歇后语:“当院立擀杖——四面无靠”里的擀杖就是这一种东西。由于擀杖长,擀面的人只要有力气,想擀多宽就能擀多宽,想擀多薄就能擀多薄。记得小时候,母亲擀出的豆面就像一张四尺的整张宣纸,薄如蝉翼,上面撒上一层干面后,折叠成16开本子大小的一摞,然后用菜刀切成面条形状,用五指抓起一绺,轻轻地上下抖几下,抖掉上面的干面,下锅煮熟,加上调料即可食用。
  擀豆面由于气味独特,小时候的娃娃们普遍不爱吃,我们兄妹们就不爱吃。这时候母亲就吓唬我们说:“今儿是二月二,龙抬头哩,吃擀豆面就是挑龙尾哩。”
  “妈,啥叫‘龙尾’呢?”
  “‘龙尾’就是龙尾巴。龙尾要是挑不起来,龙头就抬不起来;龙头抬不起来,天就下不下雨来;天下不下雨来,全家人就得喝西北风。欢欢儿给妈吃哇,慢慢儿就好吃啦。”
  还真是这个样,慢慢儿的,擀豆面果然好吃了。长大后吃擀豆面,感觉比白面要好八倍也不止哩。外地人也是这样,开始觉得朔县的擀豆面不好吃,吃的回数多了,便赞不绝口。
  二月二吃擀豆面就是为了“挑龙尾”,这是“助龙抬头”的可靠措施。吃了这碗擀豆面,人们的心里顿时豁亮了起来,心目中的那条龙仿佛生了翅膀一样,飞上了苍穹。
  等着瞧哇,又一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年景展现在了人们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