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民族交融文化专辑选登(十)
文章字数:2374
历史深处的章弘(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章弘治理应州大兴土木,必然花费甚巨。既无上级拨款,公费又不准列支,手段只能是派和捐,对象也只能是本州的士绅商民,本人也带头“创捐清俸”(《重修释迦塔寺记》)。试想,应州地处塞外,土地贫瘠,物产不丰,完成正税尚且困难,额外摊派捐赠,势必会引起不满,特别是摊派捐供甚巨的士绅商贾,必然心怀怨恨。可以想见,章弘为了加速实现治州理想,催收摊派捐供必会又急又硬,难免民怨暗涌,怨恨之情如堰塞聚水,越积越多,汹涌宣泄等的只是一个机会罢了。
雍正元年清理亏空、惩治贪腐,山西贪腐案发,震惊朝野,巡抚诺敏奉旨严查。机会出现了。
从这则碑文里可以看到,状书认为税赋“征之奉有明文,斯完之皆为国务。”除有明文规定征收的正税外,其余私派、带征、多征等名目均属陋弊,计一十六项,其中十四项总计银四万八千四百三十九两,认定为章弘任内八年搜刮之民财。
这四万八千多两银子去向成了关键:私吞还是公用?
我们可以从当时对章弘的处分看出端倪:调往它地任用。不是革职查办,也不是撤职听用。在诺敏遵旨大力反贪追逼亏空的背景下,如果章弘贪墨证据确凿,这样的处理结果不可想象。结论应该是章弘没有贪腐,钱用在了公共事业上。他的错在于追逼太急,聚财量大,“除贫征富”(《革除陋弊碑》),严重伤害了部分人的利益,惹翻了一州的士绅商贾。这一阶层,恰恰是引导民意的集团、封建王朝的统治基础,对于官僚阶层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力。章弘的结局就可想而知了。
是年冬,章弘继任者肖纲一接任,顺时应势,安抚民心,即呈报督抚,将章弘所推行的办法作为陋弊尽行革去,并据此详请府台宪令与行省督抚批文,立碑刻石,作为永禁。
至此,章弘作为横征暴敛、贪墨无度的州官形象定格历史。
在民间,章弘修塔、章弘之死还有一个版本。
从记事起,姥姥就拿“吊死鬼章弘舒着长舌头过来了”吓唬我们这些不听话的小孩子。长大后,听老人们讲,章弘是古时候应县的一个贪官,也是个很有学问的阴阳先生,会算卦、看风水。他看出应州这个地方山川钟灵毓秀,桑浑二水萦绕似带,宝塔高耸、人杰地灵,是一块风水宝地。嫉妒心起,下决心要破坏应州的风水。他以维修木塔之名,将玲珑宝塔之木制直棂窗,改为夹泥墙,每层有八个面,五八筑起四十堵墙,墙上画了许多仵鬼,于是宝塔之灵气被破坏了。此外,城墙上魁星也被改成仵鬼,手中所握之笔,换成黑棍,十字街街心被挖下数尺,且在下面埋了铡刀与秃笔,据说街心高主“心高傲上”,秃笔只能供画匠用,因此后来应州人,秀才少了,走草地的画匠多了。
章弘破坏风水的举动,被当地士绅发觉了,随后激起应州人民的公愤,再加上他一贯赋税繁重,早令州人不满。于是就发生了“联名上告”指控他贪赃枉法的事情。章弘离任临走时,被人们摘去官帽。在去绥远的路上走到毛家皂(今怀仁市境内)上吊自杀了,留下“吊死鬼章弘”的传说。
这个民间传说起于何时,真实性如何,无从考证,我们姑妄听之。但在这个传说里,章弘心理何等阴暗,手段何等恶毒!其行卑鄙,其心可诛,简直人神共愤,十恶不赦!因此,在1934年夏天拆除木塔夹泥墙时,全城的老百姓奔走相告倾巢而出,去看被章弘封了二百余年的木塔。当内绘神佛壁画外色暗红的夹泥墙、连同夹泥墙内的斜戗一同由塔上抛下,在尘土飞扬中,八面塔身全部敞开,老百姓们拍手称快,感觉被章弘诅咒破坏了的风水又回来了。不久由应县、繁峙两县的木匠制成的松材木隔扇安装完毕,涂刷了桐油清漆,一时间玲珑剔透、悦人眼目。
木塔在人们的热心期盼下,在风水先生的引导中,恢复了玲珑宝塔的本来面目。但是,这次所谓的维修却是木塔遭受的最大厄运,其破坏之烈,甚于地震巨力、战争炮火。这是一次愚昧对科学的胜利。木塔失去了有效的支撑保护,倾斜扭转,部分构件脱榫劈裂一天天加重,危象丛生。
每一个传说背后都有影影绰绰的历史存在。胜利者在拥有绝对话语权后,总会尽力把失败了的对手妖魔化,把正义拉到自己一边。章弘得罪的是所有应州士绅商民,既然他已“畏罪自杀”,但他所做的事总归抹杀不了的,那么总得有个说法吧,而风水说是最易引起民愤的了。这能作为流布了几百年的传说产生的合理解释吗?不过,这个传说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夹泥墙为章弘所修。
章弘是否听到过这个传说,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离职的原因一定很清楚,一个在治内有所追求、有所建树的官员,却遭到他治下子民的诬陷攻击,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其内心的感受可想而知。因此,他没有去新的任所,也没有回到他的故乡。在刚刚离开任职8年的应州土地,便在毛家皂自缢身亡。这位朝廷官员、孔子门生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是失望乃至绝望的宣泄,还是以死明志的控诉?连离开这个世界的地方都不选应州。这是何等的悲愤与绝决!
在章弘离开应州的雍正年间,怀仁知县给木塔送了一块匾,上书“正直”两个大字,至今还挂在木塔第二层南面平座铺作外。几百年间,好像在向人们警示着什么。
《重修释迦塔寺记》《禁革陋规碑》两通碑,一通自述,一通它说,说的是同一个人和事,情形截然相反。甚至在应县民间,“吊死鬼章弘来了”三百年间成了恐吓夜闹稚童的口头语。
云层翻滚,风吹欲雨。我沿塔拾级而上,头发被吹得乱舞,整个人都要被卷起来似的。我又一次伫立在塔门前,仰望面前这块匾。这块题为“万古观瞻”的匾蓝底铜字,赵体行书,笔画清秀圆融,结构端正严谨,神韵连贯,婉媚娟秀,是难得的珍品。上款“大清康熙六十一岁次壬寅八月朔旦”,下款却被人挖去。这,就是章弘的亲笔匾额。
每次伫立在这块匾下,不由地想到章弘临走时给应州人留下的诗句:
三山九出头,二水绕城流。
富贵无三辈,清官不到头。
心里就戚戚然,仿佛看到在铜青色天幕的映照下,那个六十多岁的跛脚老翁摇着头悲愤地往前走,越走越远……
但从未消失。关于他的碑匾文字、民间传说还在,是非曲直任人评说。
杜丽君
转自《朔州文博》2023年第3期部分图片转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