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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7月29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砍柴
●冯 耀
文章字数:2323
  砍柴,小时候乃家常便饭。但头一次是跟上爷爷砍柴。也可以说,爷爷带孙子放风,孙子看爷爷怎砍柴、怎背柴之类。
  过几个坎,跳几道梁,向离村老远的狼儿子峁奔去。走啥路我都是一蹦一跳完成的,好像“眼里灌上风啦”!什么草草丛丛,什么花花鸟鸟,都争先恐后展现稀罕和惊喜。爷爷一路重复“白白(老人对后辈昵称),慢些”。我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肆无忌惮,我行我素。
  在一个地势稍平坦处歇下来。走了一大气,爷爷累了,他还背着板镢、绳索、烂口袋片之类。圪蹴在野地上,爷爷长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叫我也坐到他跟前歇歇。爷爷被眼前的世界感动:明媚的阳光,习习的山风,芬芳的鲜花,翩翩起舞的蝴蝶,齐心欢迎来自村里的贵客。爷爷情不自禁深呼吸,几乎把远处的山岗也吸进肚里。
  圪针,漫布在山坡上,本与人相安无事,但万没想到今天它们的命运竟操在爷爷手里。歇起来,爷爷“呸、呸”几口唾沫后,麻利地攥紧镢把,挥舞劲风,不管三七二十一,尽将圪针打倒在地,再用脚踏正梢梢,刨起根来。圪针根不深,串地皮长,看样不难刨。不过,仍须披荆斩棘,迎难而上。
  干斯活,爷爷足够自信,也有整折。一苗一苗,挨挨排排,爷爷把刨起的圪针放在地上,然后把它们安顿得顺顺溜溜,一节一节,叠摞得方方正正。
  打点完,就是捆了。长的,短的,谁先,谁后,都胸有成竹;铺好绳,选长圪针“卧底”,打好基础,把短圪针交叉摆放,放几层,再夹上长圪针,或起到桥梁和加固作用,背上不致断裂。背的时候,还要把烂口袋片衬上,防圪针扎背;背绳挽成出出圪搭(一种易解能松紧的绳扣),双臂揉进去,猛地一闪,柴捆顺势而起。
  背圪针比刨圪针也受苦。返回路上,爷爷几次靠崖歇歇,等回到家,爷爷汗流浃背。爷爷说,现圪针沉(重的意思),背上费力,但烧火行。据说,圪针身上腊质皮包裹,有油性,易燃,火焰长。
  烧柴,是砍柴的句号和答卷。烧火做饭,则是母亲的强项。母亲取一两苗圪针,在火铲铲帮助下,把圪针拢顺,从灶火口塞进锅庭点着;火焰轰隆轰隆唱起来,像歌者一展风采,很快就把水烧开了。后来,母亲发现,烧完圪针的火圪灾灾,尚有余热可利用,据此她又创新烧圪针,把圪针剁成短圪截截堆进锅庭,用风匣(即风箱)悠悠吹,既控制了圪针燃烧力度,又使圪针柴尽其能,不愧高质量烧圪针好办法。
  用当下话说,爷爷刨圪针无疑是破坏生态。但在当时,爷爷的行为,邻里乡亲却是点赞,夸爷爷是好受苦人。以后,爷爷无声走了,走进了见证和陪伴他人生的青山,可爷爷给我的砍柴印象,却和青山一样依旧活在人间。
  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许是“人死杳无踪,草死留下根”的解读吧。人们把山水柴草和人生联系起来,天人合一,生生不息。柴,是草的转型和放大,草则专属牲畜消费;亦或年轻的柴。柴草共生,同向发力,但取之却有“柴圪搜,草搽簇”的区别。
  什么意思,就是具体问题具体对待。砍柴,不能好高骛远,见异思迁,要坚守一地不动摇,耐心地“滴水穿石”,一点,一点,收揽,再收揽,久久为功,方能将柴砍到手。砍草,则需开放视野,动态进行,跑动取之,尽拣好的,高的;东一把,西一把,砍了就地放下,“碎毛毛攒针”,回时全抱在一起就行了。
  砍柴砍草价值取向不同,砍法自然迥异。当年,这些营生都是我绕不开的优选。暑假,多是砍草,草吃不完,剩下圪节,晒干,就成为柴。冬假,自然是砍柴,也包括搂柴。搂柴的工具是用粗铁丝制作耙子,多是搜刮莜麦茬地的柔柴柴。搂比砍略轻松,只要拉上铁耙顺行行走,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走过,铁耙自然就搂满柴。路长的话,为让耙上的柴积厚实,中间还得用手把柴往紧推,到了地头,将铁耙翻过面面,就地顺势把柴抹下来,一层压一层堆起捆正。这个柴背笼笼压上,蒙头盖脸,有点玄乎,其实类棉花包,轻省。
  正儿八经砍柴,是和二姑爷相跟上。二姑爷是村上砍柴高手。高就高在,不管好赖天气,他总要行动,也准有别人望尘莫及的收获。那天,我早早就去他家约上。二姑爷寡言少语,以笑代应,专注磨他的镰刀。他们窗外摆放一块不大不小的细磨石(磨刀专用),经年累月磨蚀,磨石已经成洼腰腰状,像佝偻的老人趴在地上喘息。
  二姑爷磨镰刀很投入。磨石旁边放一碗水,边磨边蘸水。带铁色的稠水糊糊顺窗台墙墙湍流,形成“瀑布”风景……
  我看二姑爷吃劲地磨镰刀,不以为然。二姑爷早知我的小心心,但他没说破,也没批评我,假装不知道。等他磨好了自己的镰刀,把我的镰刀要过去,用指头肚在刀刃上款款试了试,什么也没说,便蘸上水用力磨起来。看样子,用的劲比磨他的还大,哧溜,哧溜,镰刀和磨石鏖战之声汇成交响乐章,给静静的山村添了几分忙碌色彩。
  磨完,二姑爷依然不动声色把镰刀交给我。我也照猫画虎试试刀刃:“哎呀,杀棱棱的,快得很”,我脑海立马蹦出削铁如泥的妙言。二姑爷这一磨,不仅磨了镰刀的钝,也磨了我的“嫩”,陡增砍柴胜算和高手信誉,我高兴地同他一起出发了。
  到了村对面大南山一大圪塄下,二姑爷不走了。大圪塄又高又长,低矮的毛草摇晃,像一头没褪毛的“尸野猪”躺卧。我见二姑爷看上了大圪塄,就主动去了别处。拿上二姑爷给磨好的镰刀,挥戈征战,信心满满……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等我再找到二姑爷时,“尸野猪”已经赤条条,光溜溜;再看二姑爷的柴背,身高树大,伟岸雄壮。在二姑爷大柴背辉照下,我的柴背愈显瘦小,像猴儿没分量。
  回家路上,我和二姑爷一前一后,那柴背同样是“爷爷”和“孙子”。由此,孙子对爷爷更加崇拜,二姑爷就是高,实在高,一路走,一路玩味。出发前哧溜哧溜的磨镰声又如雷贯耳,二姑爷磨刀真是功不可没,只有快镰才能降软柴,不虚快刀斩乱麻。
  越琢磨,越有意思,好像洞明砍柴有文化。砍柴,表象是和自然交换;实际,砍柴是砍自己。砍自己急功近利和眼高手低。“磨刀不误砍柴功”或就是砍柴文化的点睛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