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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9月02日 上一版  下一版
老城的砖窑院
●杨 谦
文章字数:4052

砖窑局部

  杨栖凤医师在砖窑院月台上的留影

  最近我在《朔州日报》读到了陈永胜的散文《远去的十家巷》,讲得多是些我所熟悉的街坊邻里的事儿,很是亲切,不由使我想起了远去的故居——砖窑院。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我出生在该院,从童年到娶妻生子,一直住在这里。今天,砖窑院虽然消失了,但是,它仍然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砖窑院,是朔州老城中的一座闻名全城独具特色的古老宅院,位于东北街砖窑巷西侧的北尽头,东对东城墙,西邻崇福寺,北面的后墙就在操场街东头,斜对着十家巷。砖窑巷,就是因此院而得名的。提起砖窑院,老一辈住城人,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砖窑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其古老,更在于其建筑特色。五间窑洞,全部用青砖碹成,每块砖都比普通砖宽大厚重,造型高大气派,用材考究,结构坚固,匠心独具。传说,砖窑的根基是用平鲁“面高大炭”打造而成的。每孔窑洞,高近五米,宽达四米,入深十米有余,比寇庄的八海窑还要宽敞高大。中间的窑壁厚度一米有余,两边的窑壁及窑顶,更加厚实,难怪此窑冬暖夏凉,非一般窑房可比。
  人们常常议起砖窑院的年代,都认为它很古老,但谁也说不出确切的年份。母亲听老一辈说,它与崇福寺同龄,这么一说,砖窑院的年龄,最少应与弥陀殿一致,或许有八九百年的历史了。早年是谁建造的呢?也无人确知。我推断,砖窑院为杜家所建,主人曾中过进士。根据是,大门上刻有“进士第”字样,杜家最后一位继承人,叫杜二,该院是在他手里出卖的。
  可以确定的是,民国时,杜家败落,后代以“赶脚”(赶牲口跑运输)为业,生意不济,日趋贫困,致使五间砖窑破败不堪,圈了牲口。穷极无聊,想把砖窑拆砖卖钱,从东南角开始拆起,无奈,砖体粘合过于紧密,难以拆开,只好停手。后来,把砖窑正院卖给了我的姥爷宣克明,把西偏院卖给了卢家,自家留下东偏院,另开小门,住两间小耳房。
  姥爷有财力买下砖窑院,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这里还有一段励志故事。
  宣克明,字文甫,祖籍朔县秋寺院村,出身农民家庭。青少年时期,在村里游手好闲。一次,族中人背后议论道:“宣克明爬长货,将来讨吃连狗也打不住!”这深深地刺痛了他,从此下决心,发誓非活出个样子不可。于是,进城边做油匠学徒,边“头悬梁锥刺股”式地自学苦读,多年来,咬紧牙关苦苦追求,艰难前行,终于成为一个腹有诗书、能写会画之人。于是,放弃了体力劳动的油匠行当,干起了凭笔杆吃饭的律师职业,为打官司告状的人写状子。接着,做了天主堂的传教士。再后来,在县城开起了杂货店铺——“华汉兴”。积累了不少钱财,这才得以娶妻成家,买下了砖窑院。
  一个浪荡子弟,懂得回头奋发,凭着一口气,独自打拼出一片天地,由一个村野“爬长货”,一跃成为县城中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上流人物。我没有见到过姥爷,他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去世,只见过其遗像——清瘦、和善、有气质。姥娘、母亲常常和我谈到姥爷的衣着、形象——冬天一身黑绸缎,夏天一身白丝绸,头戴高档瓜壳帽,手拄时尚文明棍,一派绅士风度。与之交往的人,不乏当地的知识分子,知名人士,以及京城富商。比如,常与寇庄大名鼎鼎的李树洲,祝家庄大地主兼邮政局局长殷继堂等地方名人来往。我曾见到过姥爷收藏的李树洲赠与的墨宝。姥爷还和殷家联姻,把大女儿嫁给了殷继堂的儿子。
  一次,太原文人刘先生来访,二人交谈内容涉及广泛,展示了姥爷通古博今的才学。客人十分佩服,问道:“先生曾在哪所大学就读?”答道:“惭愧,惭愧,鄙人未正式上过什么学校。”母亲说,姥爷好读书,靠自学成才,晚年还常读《万国通鉴》(清光绪中国首部世界史古籍)。我见过这部用文言文写成的书,图文并茂,由十几本古朴的线装本组成。可惜,文革时被毁掉。
  姥爷还是个开明人士。民国初年,大部分人受传统陋俗的影响,女儿要缠脚。当年姥娘也给女儿缠了脚,被姥爷制止,因此母亲和大姨都是大脚。并且让两个女儿上学,都高小毕业。姥爷为二女儿(我的母亲)物色女婿,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金钱地位,慧眼识人,相中一位青年医生,他就是我的父亲杨栖凤。他虽然清贫,但人才、人品出众,又有一技之长,从而,为二女儿找到了如意郎君,成就了一桩美好姻缘。姥爷临终时,留遗嘱,把房产砖窑院留给了两个女儿。
  购置砖窑院后,姥爷按照自己的志趣,对破旧的房院,进行了彻底地改造,花费的大洋,比买此院时还要多,终于如愿以偿地建成了一座两进两出的、具有中西合璧特色的宅院。
  先是翻新、装修五间破烂的正窑,使之外部壮观、内部雅致。窑顶卷脊,青瓦覆盖,背对背的四座砖雕雄狮,高高地蹲踞中央。东西山墙起脊,四角装饰兽头,瓦檐下,饰以斗拱形状的砖雕。中间那孔窑洞,向外开门,满面木制隔扇,雕花窗棂,做工精细,外设具有现代元素的玻璃风门,上书“聚德堂”三字。其余四间,下方是青砖窗台,入深宽厚,将近三尺,上方是古典花格窗户,图案多样,精致工巧。
  砖窑内部,焕然一新,宽敞明亮,布局合理。中间对院开门的那一孔,我们叫它“大堂天”,“大堂天”后面,还有一处小房间,叫“双堂”,是用六面彩绘隔扇相隔而成的。“大堂天”东西两面墙上各开一门,以进入“二堂天”,再通过一门,可进入内屋。在西窑的“二堂天”,也有一个“双堂”,内设楼梯口,这说明,当年的主人,本打算在砖窑上再盖楼房,但因某种原因而作罢。值得一提的是,在东窑二堂间,顺窗台盘一铺火炕,设计巧妙,没有锅台,烧炕用“地灶”,灶口和“炉罄”(供漏煤灰之用)与地面齐平,使堂屋更加宽敞整洁。
  窑内的字画中堂,也无不显示着姥爷的高雅情趣。东窑二堂天,正壁挂一幅中堂,用鸡毛笔所书,疏朗劲峭,不同凡响。正中书诗一首:“独钓清江何处翁,蓑衣堪霜不堪风。得鱼只换渔村酒,未比客星惊汉宫。”左右两联写道:“最知己清风明月,不管情流水行云”,落款庄某某(京城的文人、富商,姥爷的朋友,我记不起具体名字了)。西窑二堂天的中堂上,也有一副对联,用柳体楷书写成,上联“举身不使白玉玷”,下联“立志直与青云齐”。
  接着,把东、西房改建为中式砖木结构瓦房;仿照欧式重建南房,墙壁、门窗,全部砖砌,拱券,玻璃窗户尽显西式风格,平面房顶,用方砖铺成,样式很是新颖。又以鹅卵石方格硬化院面。在正窑前建青砖月台,月台周围垒花栏墙;在院子适当地方开辟若干花池;在西南角建厕所,在西北角建大地窖,青砖砌窖壁,很是讲究,供冬季防寒放置盆花之用。
  然后,修葺大门,新建二门。大门,坐北朝南,基础高出街面二米多。门的前下方,有一大块用鹅卵石铺成的方形台面,向北可踏着四层石头台阶进入大门,向东可通过防滑“礓磋”下到街面上,礓磋坡度平缓,有3米多宽,5米多长,底部立有两块上马石。门楼高竖,为砖木结构,顶部起脊,上铺青瓦,两檐前伸,造型考究。门柱漏明,两扇大门,厚实高大。门楣之上刻有“进士第”字样。二门,比大门小了些,造型有西欧哥特式的影子,砖柱,拱门,尖顶,上端竖着十字架。
  最后,配备打造新家具——六仙桌、琴桌、茶几、椅凳、箱柜等——购置日常生活必备用具,做到万事不求借于人。
  入住后,不断美化院落,养花,喂鸟,种葡萄,使破败的古老砖窑院焕发出青春的光彩。
  砖窑院那最美好的时光、最佳的景色,定格在我儿时的记忆里:
  夏日,灿烂的阳光,洒满了院子,五间砖窑,熠熠生辉,好一道亮眼的风景。月台上方的葡萄架,撑起一片绿云。花栏墙上摆满了盆花——水仙、牡丹、月季、石榴、海棠……鲜花怒放,各显风姿。六个花池中种着的三种宿根花草,绿叶葱茏,花开不败,金针花黄得耀眼,萱草花红得醉心,石竹花红白黑相间,闪着绚丽的绒光,散发出缕缕清香。花园般的环境,招来了小燕子筑巢,引来了鸟雀觅食。满院花开,加上燕子呢喃,鸟雀啁啾,真可谓花香鸟语。那棵枝繁叶茂的枣树倩影,映在窑面及窗户上,摇曳多姿,美妙温馨。通过西墙,仰望晴空,一眼就可看到,崇福寺弥陀殿飞檐以上的顶部,太阳为之抹上了一层耀眼的色彩,金碧辉煌,奇丽壮观,有时还能听到,飞檐下风铃奏出的动听音响……
  然而,上世纪六十年代后,砖窑院的环境,每况愈下。先是,南房倒塌,上面建起了土坯小房。文革时期,破四旧,把刻有进士第字样的大门拆除了。后来,西半院两次易主,西房归张家,在窗前搭起个有门无窗的小房房。西半院及两间半砖窑,归了石家,在西墙下盖了个简陋的小储藏房。把个院子搞得七零八乱。
  尽管如此,五间正窑仍不失当年风姿,高高地矗立着,没有多少衰老的迹象。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党的惠民春风,不断吹入砖窑院。洗衣机、电视机等现代家电,开始进入院中的寻常人家,更难得的是,大门前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铺成了平坦的柏油路。九十年代,自来水进入院子,这可是一件大好事,使院子里的人喜乐了好一阵子。因为它解决了砖窑院多年来吃水难的大问题。对此,我有切身的体会。平时吃水,要担上两只木桶,拿上一个拴了长绳的“罐头”(下深井取水的工具),到后街土坡上的井台边,一罐头一罐头地拔上水来,倒满两桶,再担上回家,肩负将近百斤重的担子,不仅要走好长一段土路,还要上礓磋,登台阶。再者,担满一缸水需如此反复三四趟,费时多半天,吃苦程度可想而知。而且,水质很差,一是涩,再是脏,因为井口常年露天,大风一吹柴渣棍草等脏物不免落入井中。有时,过年过节,为了吃上甜水,会到远处的南井(朔县南城门口的一眼上方盖有凉亭的大型官井)去担水。或借上拉水小车到火车站的自来水管上取水,车子拉不进院子,还需一担一担吃力地往家里担,好辛苦,好辛苦啊!如今自来水进了院,怎不使人欣喜呢!
  2009年,朔州市启动了“崇福寺景区”的建设项目。砖窑巷包括砖窑院,正在景区规划之内,成为首批拆迁对象。当时,有人提出,应将砖窑院作为古代有价值的民居保存下来,可惜,最终还是被拆除了。魂牵梦绕的故居,只能留在回忆之中了。
  如今,在砖窑院的旧址上新建起了含有仿古元素的现代三层商业建筑,其外立面突出了美学展示性和历史文化性,给人以全新体验的视觉冲击,很和谐地融入了崇福寺旅游景区。
  一座暗淡的古旧院落消失了,一处亮丽的新型旅游景区诞生了,砖窑院的拆迁户,喜迁新居,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楼房,奔向了更美好的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