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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11月11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种啥得啥
●杨晓兰
文章字数:2362
  我妈举着一棵叶子稀稀拉拉,豆荚却繁密如耙齿的黄豆苗子,边撸边感叹:“地是宝啊,你看看!种啥得啥!”
  我妈和土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是女人们里头少有的硬铮庄户人,能受,与我那同样是硬铮庄户人的老爸不相上下。因此,在种地的事情上,我妈从来都不放弃自己的话语权和决策权,而我老爸又是一个骨子里潜伏着很严重的大男子主义思想的老派男人,像种什么,怎么种,种稠种稀这种关乎一年收成、关乎家庭生计的大事,他是很反感女人掺言的。打我们记事起,这两个人就因为种地的事情没少闹过,从春到秋,从种到收,因为一块地种下的分歧,他们两个人像是打下了赌一样,拭目以待。
  虽然谁也不服谁,但因为利益从始至终的一致性,也无所谓谁输谁赢。
  退耕还林以后,可耕地就剩了不到十亩,且一律种着玉米高粱,机耕机种,人就被解放了出来,用我妈的话说,是“吃不住一种”,用我爸的话说是“这会儿种地就像耍哩”,你听听,这两个七十来岁的庄户人有多牛!因为吃不住一种,我妈就有种施展不开拳脚的困惑,踅摸来踅摸去,属于我们家的可以开发的地方就剩一小块荒了很多年的猪饲料地了。说是一块地,其实已经被人家蚕食的就剩下“裹脚布宽”一条了。不知是哪一年春天,我妈先是一把火把地面上半人高的枯草烧了,然后一个人挥着䦆头翻地。据说,草根扎得很深,纠结在一起,刨起来很费劲,但老人家不服气,硬是给它来了个挖苗断根。不仅如此,还把刨出来的草根、石子、半砖头、碎瓦片都拣了出去,足足整出八分多地来。就是在这条裹脚布一样的地里,我妈一截为二,糯玉米、黄豆,高粱、土豆轮换着种,缺苗处就补种红豆,或者白萝卜。这块地,因为离家近,从种到收,我妈几乎每天都会去看看,间苗锄草,应时按候。也就是说,种在这里的庄稼是幸运的,所受的优待仅次于院子里的蔬菜。
  我妈还种着三个菜园子,一个是自家的院子,另两个是一道巷子里两户人家的烂大院。人家多年前就搬到了城里,旧居墙倒屋塌,荒凉破败,我妈打个招呼就把人家的院子种了。而开发这样的院子同样不啻于开荒,石头瓦块,荒草萋萋,也不知道她从哪里下手。等她和我们炫耀的时候,园子里已经是满眼风光了。我妈拄着锄柄,站在被分割的像棋盘一样的菜畦里自言自语:辛苦下哪也不白下!
  我们这里春天干旱,种园子浇水就是个问题。有一次我回村,看见大门洞里躺着十来个食用油桶子,心说我妈真是的,攒这烂玩意干啥,正想着提溜出去扔了算了。我妈却奓着两只手慌里慌张地挡了过来,连连说:“嫑摱,嫑摱,有用哩!”原来,她每天就用这些桶子装了水,再用独轮车推着去浇园子!对于我妈这种行为,我爸很是不屑,以他一向大庄户人的见解鄙视这种低效劳动,甚至还无可奈何地调侃说“我看她是神经了”。我也嗔怪说:“妈,费劲死了,你咋就闲不住?”我妈说:劲就是用来费的,一天天懒吃懒坐,养一身膘套雕呀?我笑了,我就是属于那种懒吃懒坐不爱动弹的。我妈看一眼我,笑着说:“就像你,一天天减肥呀减肥呀,不怠动弹你能减下一两?”“今儿睡不着,明儿睡不着,补这呀补那呀,你出野地受一天试试,啥鬼也没了!”看看,这就是我妈给我支的招,减肥,失眠,双管齐下,一举两得。在我妈看来,劳动似乎可以治愈很多,她把很多毛病和问题都归结为“闲的”过。想想也对,无事就生非嘛。
  最早见的收成是叶菜,白菜、芫荽、茴香苗、生菜,这些长得喜色,旺腾腾,水灵灵,从密实处拔,等于间苗。紧拔慢拔,还是越拔越多,吃的速度似乎赶不上长的速度。我妈急了,打电话来说赶紧来取菜来。于是,那些菜就会一连几天出现在我家和我朋友同事家的餐桌上。等黄瓜、茄子、西红柿、豆角下来,叶菜就成了鸡娃的加餐,绿汪汪的菜叶拌了黄澄澄的玉米面,鸡吃得很欢实,想来比起那土灰色的糠皮鸡食美口得多。
  每次回家,走的时候都像是搬家一样,一包又一包,从车上卸下来,得用人家物业那个小推车拉。我说少拿些吃不了。我妈就说吃不了给人,城里啥不得买?再说了,咱这没上化肥不打农药,比买的好多了。
  八月十五前后那几天,据说豆角卖到每斤十块以外了,我家冰箱里还存着村里摘回来的一大塑料袋豆角。我那个在微信上说想吃豆角焖面的朋友大发感慨。我在评论区留言说可以来我家取豆角。朋友回复我“你真老财(富有)!”是的,我就是老财,夏秋季节,我很少买菜。不光是菜,米面杂粮几乎从来不买,这些家里都有。自结婚以来,每年最少吃两只羊,算下来是把我老爸喂的一群羊赶进了肚里。老两口总是很豪气地说:“你只管吃!”
  我妈给我整理要拿的东西的时候,面挖得满满的,按得瓷瓷的,总是扎不住口,一边不舍地往出挖,一边怨袋子小。她举着一把葱说,这把葱你要买还不得两块?我说,你可说没了,五块也买不上。
  秋分将近,园子里其实已经显出了萧条。站在拦挡牲口的木栅栏边,我踟蹰不前。我妈说:“你别看这菜苗已经蔫了,秋圪嘟还多得很。”果然,黄瓜苗子都枯成那样了,上次来时指头长的小瓜纽子长成了顺溜溜绿油油的黄瓜,瓜条顶上还在开着花,一寸来长的小黄瓜正剑拔弩张蓄势待发。我妈说,只要不上冻,还长呢。豆角也是,架顶各色豆花碎纷纷地开着,撩开叶子,一拽一把。有些细弱的,我妈怜惜地管它们叫做“油灯捻子”,说长成长不成看老天爷吧。我特意看了看上次做了记号的几个倭瓜,果然又放大了一圈!猛一抬头,发现杏树上还吊着好几个,赶紧掏出手机拍照。我妈说这个倭瓜品种好,又面又甜,吃过的人都说好,今年她特意买了一袋籽种,十八颗籽,种的有点少了。明年买三袋,种到沟沿边,甩开了吃。
  我妈给我描绘的是倭瓜瀑布啊!一条一条的瓜藤,先是荷叶般的瓜叶,百合般的瓜花,再就是点缀其间日渐长大的倭瓜……这幅画面真得很是壮观啊!
  就在我凝神遐想的时候,我妈往一块炕大的畦子里撒葱籽,边撒边说:“你信不信?明年开春的小葱儿就有了。”
  我说:“我信,地是宝啊,种啥得啥!”我学着我妈的口气重复了这句她挂在嘴边的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