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有过殷切地企盼年的经历吧，大多在童年。
　　寒假的到来就意味着年将近了。年将近，我每天抢着去撕日历。盼得急了，会故意撕下两页。心虚地望望身后，恰好迎着父亲疑惑的目光。年将近，父亲开始用大红的皱褶纸做灯笼。他不做那种肥硕的圆灯笼，他做看起来较玲珑的椭圆形的那种。一做一双，挂在门洞里。
　　我会在除夕的前夜，憧憬着明天憧憬着年，想想一觉醒来年就在眼前了，一个人在被窝里傻乐。
　　除夕夜，我和小伙伴们在灯笼红亮喜庆的辉映下放鞭炮嬉戏，每个人的脸都被灯笼衬得神秘而生动。我们还会在年初一穿上艳丽俗气的新衣，兜里装满葵花籽和糖果，三五成群，走街窜巷，一边躲闪着突如其来的炮仗，一边显摆身上的衣服。
　　父亲和母亲要在几天的时间里包好一缸的饺子，那是关于年的大工程。要调大盆的肉馅和素馅，和大盆的面。有猪肉白菜馅、胡萝卜木耳鸡蛋馅，当然也少不了猪肉酸菜馅。若人手不够，还要喊来邻居婶婶大娘帮忙。东北冬天日照短，午后四时左右天就暗下来，晚上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忙碌。他们分工明确，揪剂子的、擀皮儿的，包馅的。边忙乎边唠着家常，断断续续地回忆着一年里或几年前经历的人和事。言语间，或龃龉，或感慨。小巧圆润的饺子经她们的手排列在篦帘上，仿佛有了生气的精灵。假如给它们捏上一对翅膀，就能飞起来。这些精灵要先放在外面冻了，冻硬后再“哗啦”一声倒入院子里的大缸，如此循环往复，直到装满后封住缸口，再压一方重物。这是东北有名的过年“冻饺子”。当然仅限于东北的气候，也是东北人家过年的一大特色。家家院子里都有放冻饺子的缸。饺子是年的主角，正月里大人们打扑克懒得做菜时，就从缸里捡一篦帘饺子，下到沸腾的锅里。院子里还要攒一堆干净的雪，把一时吃不了的冬令食物埋起来。于是，东北的年是坚硬的，坚硬里又裹着粗犷的热情。
　　一直不喜欢太过鲜艳的衣服。可每年我和弟弟的新衣都是由母亲一手操办。这一年，她给我做了粉色上衣，红格子裤子。除夕那天，我别别扭扭不想穿。要在平时，母亲一定会发脾气。可除夕，她不，这一天不能动怒，要讲吉利话。她哄着我，我好歹穿上，心里却生出了毛毛爪爪的嫌弃。午饭后，邻居三红来找我玩。她穿得比我还鲜艳，大红花上衣，紫红花裤子。现在想来，当时我们站在一起，似乎更像一对儿杂技团小姐妹。我勉强和三红出去走了一圈，出去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显摆衣服，而我的衣服却艳得难以见人。于是，趁三红不备时偷着跑了回来，把她一个人丢在冰天雪地的年里。回来，我便脱下了那身扎眼的新衣。那个除夕，我的叛逆足以令母亲伤心。
　　东北年里的雪，来得庸常而气势恢宏。片如鹅羽，厚可过膝，从落地的柔软冻到坚硬。其实，这样的雪在一年里，要断断续续飘过六个月。它们会在整个冬天顽固地匍匐在大地上，直至四月尽处，五月将临，在春光明媚的一瞥里，在成为“大地褴褛的衣衫”后，化作潺潺流水。它们或与土地完全融合，或日夜不停地奔流，汇入它们想要抵达的江海湖泊。雪，对北方疆土的热爱，胜过绵绵春雨和秋雨潇潇。雪来时，风也要跟着来。雪原本要独自烂漫地飘落人间的，可风跋扈，它强拉硬拽、跌跌撞撞地裹挟着雪。呼啸，扑朔，东北人叫它“烟儿炮”。有一年正月，“烟儿炮”肆虐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我们的门被雪封了。父亲从窗户跳了出去才清理了门外的雪。
　　踏着及膝的雪，只能蹒跚前行，那炫目的白似要刺伤人的眼。大自然偏爱那些树，它费尽心机，仿佛在一夜之间赋予了枯枝新的生命，使它们琼枝玉挂，盛装与天地融为一色。
　　年龄渐长，年的车辙已然在我脸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许多道痕迹。对于年，对于新衣，越来越淡然，再也不复儿时的等待与新奇了。
　　如若真有时光隧道，我想回到童年，回到北方。回到那坚硬的年里，重新穿上母亲为我缝制的那身艳丽的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