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晚报 >
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3版
发布日期:2024年05月11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父亲的工匠精神
●陈永胜
文章字数:3516
  我的父亲叫陈和。他是朔县玛钢厂熔炼玛钢的元老、首任炉长。在长达30年的岁月里,他和工友们一道把汗水和智慧献给了玛钢事业,给“工匠精神”作出了最好的诠释。我父亲也被职工们誉为是玛钢厂的“土专家”。
  1943年,我父亲出生在一个木匠家庭,17岁时在朔县城关铁木社参加工作,后来调到朔县木器厂从事木工。1970年,木器厂党支部决定“以木养铁”发展玛钢生产,派出了以“活鲁班”刘凡为首的第一批考察队前往河北省张家口市玛钢厂参观考察。这一批的考察队员中并没有我父亲。考察队回来后,刘凡向党支部书记李进财汇报工作时说:“要想炼成玛钢,炉长是至关重要的一个角色。我们需要尽快物色炉长人选,以便下一次随队考察学习。”经过反复筛选,李进财在全厂的木匠中选出了“能吃苦耐劳、有文化基础、事业心强、头脑灵活且又年轻”的我的父亲来担任这一角色。
  玛钢的学名叫“可锻铸铁”,它和普通的“灰铸铁”不一样,它的物理性能和化学成分都有严格的指标限制,在熔炼过程中加进了一定比例的硅、锰、铋等有色金属。铸件生产出来后还得再经过高温热处理,其后才是机械加工。可锻铸铁化学成分的含碳量介于铁和钢之间,经过热处理后,随之也就具备了部分钢的性能,而且在延伸率和抗拉强度方面又优于钢。因此,玛钢铸件被广泛地运用在飞机、轮船、火车、汽车以及水暖建材等领域。
  但凡铸造生产都离不开熔化铁水的熔炉。一般来说,铸造灰生铁的高炉叫平炉或滑炉;玛钢使用的熔炉,一般都在10米以上,有三层楼房高,因此叫冲天炉。它是由前炉和后炉两个部分组成的构造复杂的一种化铁炉,前后炉都设有专人负责,分别叫炉前工和后炉工。在绝大多数的玛钢厂里,同时还要设立一名专职的炉长,具体协调指挥前后炉的作业,实际上就是冲天炉的一名指挥官。
  我父亲从一开始就是兼职的炉长,除去要尽一名炉长的所有职责外,还要具体负责前炉的工作。前炉的直径大约有2米开外,最外层是厚厚的钢板,里边是好几层耐火砖,中间只留下一个直径为六七十厘米的锅口一样的一个炉膛,一次能存放铁水1.5吨,最前边是三四个出水口。铁水能不能顺利地流出来,炉膛内的铁水温度能不能保持在1500℃以上,前炉泥炉质量的高低也是重要的一环。上一炉炼过后,前炉膛壁的耐火砖和耐火泥就被铁水熔化得坑坑洼洼了,所以第二天还得重新修补,这个过程叫“泥炉”。泥炉不但是个技术活,而且是个苦力活,尤其是到了夏天,前一天晚上的炉温降温速度缓慢,到了第二天早上8点钟,炉壁的温度还有50多℃。前炉底座到炉盖处有1.6米左右,泥炉的人需要蹬着一米多高的凳子才能上去施工。由于锅口样的炉膛只有六七十厘米,人站在里边无法回转,所以只好用小肚子顶着膛沿,头伸进膛内作业。外人看了犹如耍杂技一般可笑。可我父亲平淡地说:“习惯了也没个啥,不过是两三个钟头的事。”我后来到了玛钢厂工作,工友们和我说,你父亲泥出来的炉,比你们家里的锅还要光滑哩。话虽夸张一点,但反映了我父亲泥炉水平的精到。
  到了晚上熔炼玛钢时,我父亲更是一个大忙人,除了前炉的堵眼——放铁水——再堵眼外,还要忙着配料,一批料的废铁、焦炭是多少斤都是需要过台秤的,另外的硅和锰则是用盘子秤来称量的,半点不能马虎。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铁水的化学成分保持在一个合理的区间。如果按着理论说,只要原料的化学成分清楚而又稳定,按着配方来过秤即可。可是这些原料,尤其从社会上收来的废铁,化学成分复杂多样。又如焦炭,即使是同一批次的,其化学成分也往往不一样。这样一来,就给配料员的工作带来了相当高的难度,练不下一身真本事,这个炉长就当不下去。
  为了当好这个配料员,我父亲一方面是向书本请教,有一本书叫做《铸造工艺学》,30多万字,他是从机械厂工程师罗立成手里借来的,当两年后还书的时候,罗立成笑着说:“还啥哩,我又不学铸造,你留着看哇。”
  “不用了,我已经基本上把它抄下来啦。”此话一出,让罗立成这位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牌大学生惊叹不已。这可不是瞎说,我父亲整整抄满了四五个32开大的笔记本。
  另一方面,我父亲是在实践中不断地学习和摸索,遇到出现的新问题,总是喜欢记在他那个“三面红旗”的笔记本上,里面有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字。
  就这样,经过了成千上万次的磨练,我父亲练就了一手能从铁水的稠稀、颜色、温度来大致判断化学成分高低的绝活。等我后来当了厂里的化验员后,他拿来的刚出炉的试片,经过化验,多数时候竟然和他事前的判断大体一致。有一次,太原工业大学铸造系的两位教授来厂里观摩,父亲的这手绝活让他们赞不绝口。
  玛钢厂的铸造车间下设着翻砂组、混砂组、模型组、热处理组和化验室五个部门,职工人数约占全厂的一半。1971年,铸造车间正式成立后,父亲在担任炉长的同时,还兼任着这个车间的副主任;1978年,担任了车间主任兼炉长,一直到1984年担任了副厂长。这15年是他最繁忙和苦重的时期。很多时候忙得中午也不能按时回家吃饭,晚上就更不要说了,10点半能回了家就算好的。对此,我爷爷不理解,常常对他说:“陈和啊!你莫非不要命啦?‘干革命’也不是你这样的干法呀!唉,好好的木匠你不当,炼啥玛钢哩?”
  我父亲听后要么一笑了之,要么低声地回答:“也不是我一个人回来迟,总得给人家把营生做完哩哇。”
  铸造行业在人们的印象中,不过是一份灰头土脸的苦重的工作,这自然不假。但是,它的每一个生产环节都有很高的技术含量,而且常常是在暗中,人们的眼睛看不到。比如说,翻砂工做出的铸件砂箱,浇灌上铁水以后,谁也不知道里面的铸件是否完全成形,只有等到冷却后从砂箱里刨出来,才知道它是否合格。玛钢铁水的浇注温度必须要达到1350℃以上,同时还要求浇注师傅掌握好浇注的速度,不同的铸件需要不同的速度。如果是遇到新产品或新工人,我父亲都要端着一包铁水给他们示范。那时的工人们也上进好学,在我父亲的带领和指导下,毛坯铸件的合格率平均达到了85%以上,有的达到了98%以上。
  “热处理”是铸造行业的一个专业名称。通俗点说,就是把毛坯铸件再拉到回火窑里烧一定的时间。因此热处理也叫“退火”或“回火”,这样做的目的是把生铁变成玛钢,使它的物理性能转化到规定的标准。否则,到了机加工车间,车床就加工不动,甚至会打了刀刃。因此说,热处理车间是玛钢行业的一个重要部门。一般来说,热处理车间是一个独立的部门,并不归铸造车间管辖。朔县玛钢厂从一开始就把这个部门划归到铸造车间,李进财厂长的本意是“陈和爱钻研、靠得住”,似乎非他不行。可是这样一来,就又把我父亲逼向了又一座技术高山。
  玛钢厂的回火窑大约有4米多宽、7米多深、3米多高,三面用耐火砖垒成,剩下的一面待装满铸件后再用耐火砖查封结实。一窑能装毛坯铸件10吨,回火的时间是72小时。玛钢热处理与砖瓦厂的烧砖工艺相似,但技术性要比它高得多。在这72小时里,不同的时段有不同的窑温要求,温度最高时需要达到980℃。说玛钢退火难,难就难在72小时的退火时间里,温度区间的控制是关键的一步,需要根据毛坯铸件的化学成分含量来具体确定火候和时间。
  为了掌握好这门技术,我父亲和热处理工人一起守在回火窑门口,加煤粉、看温度计、记录有关数据,紧要的关头,往往是一个夜晚不能合眼。经过无数次的“试验——失败——试验”,我父亲他们终于掌握了这门技术,回火产品的合格率一般能达到98%以上,超过了当时在山西最出名的太谷玛钢厂。在连续几年的全华北地区的玛钢铸件测试评比中,始终保持在了前三名的地位上。
  回火窑最一开始使用的燃料是平鲁的大炭,发热量高是高,但成本高、环境污染大。介于此,我父亲又带领工友试验以部分煤粉来代替块炭。三个多月的来来回回地折腾,最终获得了成功。不仅减轻了环境污染,而且每年还能给厂里节约万元以上的成本。我父亲被工人们誉为是厂里的“土专家”。
  说起热处理,前几天,我父亲还和我说:“也不是我的觉悟有多高,党性有多强,实在是被逼迫出来的。要是回火产品的合格率上不去,铸件的合格率就是达到了100%也是没用的,他们的汗水就会白流。你也清楚,铸工们的环境是啥样式,简直是在火海中捞钱哩。”看着我不说话,父亲又说,“如果是一窑产品报废了还好说,大不过重新回炉算了。怕就怕合格率上不去,里边有夹生圪蛋,到了机工车间,打一个刀头就好几十块钱没啦,甚至是百十来块钱的刀头,‘咔嚓’一声响,说废就废啦。”
  我父亲的心血到底没有白费。1979年,他被全国可锻铸铁协会吸收为会员;1979年,被一次性上调了两级工资,是铸造车间仅有的一人;1984年,被提拔为主管生产的副厂长;1985年,经考试合格,被雁北地区评为工程师,是全厂铸造行业唯一的一名;曾先后十几次获得县级、省级先进生产者荣誉。
  我父亲今年81岁,身体尚好,只是从去年初开始耳聋,听见一句听不见一句的。前几天和我说起当年炼玛钢的事后,话锋一转,说:“学啥也得用心哩,啥行业也离不开工匠精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