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学就被认定是考不上大学的，因为我爸爸认为我在三年级的时候，高烧烧坏了脑子，学不会数学了。“学不会数学，考不上大学”是当时流行的一句话。尽管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坚信我将来一定是个文科大学生，但是，我心里的天平还是偏向了爸爸这一边。每次在幻想完穿一袭风衣、风风火火的记者形象后就是一声叹息。
　　我的学校生涯便在一种被动的状态下前进，没事干就学习，学好学坏都不关注了。
　　高二的时候，作为非农户的我，爸爸已经给我找了个工作，是一个商场的售货员。我站在那个县城第一豪华的商场，看着华丽的吊灯垂下五层楼的壮观，幻想自己将是这里的管理层，着一身西服霸气行走在商场的角角落落，然后一声叹息。我的梦想还是想上文科大学，想当作家、记者，最低标准是想当个语文老师。
　　我的梦想大学是北师大中文系，不行就读山西师大中文系，最切实的目标是雁北师专中文系。因为在我初中时候，同学们宁可读中专也不会读师专，师专就是最好考的学校了。我幻想站在讲台上，博古论今，神采飞扬讲课的情景，我想我当语文老师一定要结合历史、地理、人性等知识，一定让学生们在学习语文的时候，懂得更多。
　　我喜欢坐在一中校园的东墙外，看绿油油的庄稼随风摇动，然后把所有的低落情绪慢慢送到远方。然后，一声叹息回到教室。
　　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爸说反正也考不上大学，大学志愿想报啥报啥，中专好好报就行。我用心工整地在报考志愿书的第一志愿写下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第二志愿写下山西师范大学中文系。
　　高考的时候，我竟然迟到了，因为我的考点在三中，我好奇三中是个什么样子，转了一圈就迟到三分钟了。进了教室，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内心是诚惶诚恐的。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是爸爸单位十几个文科考生的第一名，但还是没考上。爸爸疑惑地看看成绩单，又看看我说：“你这个成绩还挺好，能补习，你是补习呀？还是上班呀？”
　　我靠在炕角，说：“补习。”声音很低，语气很坚定。因为我爱学习，我也没有压力，也没有努力学习过，我并不觉得学习苦，也不讨厌学习，所以我想补习。
　　我补习的时候，弟弟正好高三。弟弟每次回家一扔自行车就说：“妈，我又考好了。”妈妈便笑逐颜开，我则抬头看天。
　　补习班的李老师大约对我有意见。我个子不高，以前一直坐第二排，但他竟然让我坐在了倒数第二排。我的眼睛有点近视，没戴眼镜。从小到大，第一次上课感觉我在老师的千里之外，老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等我听到第一句话反应过来的时候，第二句话已经传过来了。我看前面的人头各异，我就盯着这个看一会儿，再盯着那个看一会儿，黑板上的字也看不清楚，配个眼镜吧，可是注定考不上大学的人还戴什么眼镜？于是，那一年我的学习效果很不好。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哥哥带弟弟去查成绩，我没有去，我在傍晚的霞光里抬头看天，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夜幕降临的时候，哥哥弟弟的车铃声带着兴奋的节奏一路响着就从巷子的土路上颠簸进来了。弟弟一进门就喊：“妈，我考上了！”姐姐和妈妈迎出来时笑容堆满了脸庞，她们和哥哥簇拥着弟弟进入灯光明亮的家里，他们的兴奋溢满了屋子，那个家真是充满了欢乐。我在屋外，旁若无人地看着月亮。
　　欢乐停止的时候，哥哥喊我进去，说你也考得不错，投档了，但中专分数线没有划下来，不知道你考上没，以去年的分数线来看，你应该考上了。
　　但是，分数线没下来，补习班就又开始招生了。爸爸问我，你补习呀？上班呀？还是上成人大学呀？
　　我靠在后炕的墙上，声音很低，但语气坚定地说：“补习。”
　　我又没好好学习，我不觉得学习很苦。
　　这个成绩补习是不用花补习费的，我去补习了。高考后的天气很热，考上的同学开始满大街骑着自行车玩耍，我却又骑着自行车混入补习的大军。
　　弟弟去上大学的皮箱已经准备好了。在我下午上学出门的时候，无意间看见立在门口的皮箱，忍不住抚摸起来，然后忽然嚎啕大哭，胸口积聚的一团东西汹涌而出，泪流不止，我以为，我不在乎，我以为我已经认命，原来，悲从中来，我从未认命，我很在乎。
　　妈妈在院里看见我哭，她拄着种菜的锹，抹起了眼泪。
　　然后，妈妈说，我好好再管你一年，明年咱一定考上。
　　在补习班，因我的成绩好，老师们都很呵护我，上课不断提问我。我也又坐在了第二排，生命仿佛重启，我从不可能考上大学变成可能，那时候，我的心突然打开：勇气、希望、未来、美好、自尊……一切的一切，都瞬间回到了我身上，我十年的压抑在那段时间全部释放，我认真听讲，发现竟然有这么多没有学会的。我想，我要实现自己的大学梦。
　　弟弟走了，分数线还没完全定下来，老师天天在班里说，分数线又降了，咱们班谁谁谁又走了税务学校，谁又走了警察学校。然后，我前面第一排的两个同学都接到了通知，她们把复习资料一股脑丢给我，微笑着和我说加油。我看着一堆的复习资料，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天下晚自习回来，来接我和红梅的红梅的哥哥看见我就说，你好像接到通知书了，我路过你家，听见你妈很开心地说，是银行学校，银行工作很好的，你这个学校很好。
　　什么？我都没听过银行学校，我也不知道银行是好工作，我的失落是录取的不是师专。那年，同学们已经认识到师专比中专学历高，都抢着上师专了。
　　我一进门妈妈就喊：“二毛女，你录取通知书来了，明天不用上学了。”灯光明亮的家里一片喜气洋洋，我趴在炕上，拿起炕上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却高兴不起来。
　　才三岁的外甥说你那个不好，不如二舅的，二舅的红红的，大大的，硬硬的，你就一张纸。一张纸的通知书却让我犯难了，我没有开口说话，爸爸说不想走？可是，早一年是一年的机会。
　　我说我想读中文系。
　　爸爸说你今年还考住成人大学，全县第二名，要不走成人大学中文系。
　　哥哥说那也好，又是中文系，又是大学学历。
　　可是，那个出来不是干部身份，爸爸说。
　　我也觉得成人大学不光彩。我心里这样想。
　　我还想补习。我又低声说。
　　“补习明年一定能考上吗？万一闪失了，咋办？你那数学，补了一年才打了四十分，今年你要是数学及格了，大学中文系就考上了，万一明年数学题难了，你又考不上还不如今年就走了。”爸爸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说。
　　我那数学，哎！我一声叹息。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大天亮。却没有感到舒展。上午去学校找老师说明情况，我在教室外听老师讲课，亲切又遥远。我站在阳光明媚的操场，感觉和教室里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接下来等待入学的日子，妈妈教我刺绣，在大门口的阴凉里，我一针一线刺绣梅花，安静而恬淡；姐姐教我打毛衣，我一针一针笨拙地打着毛衣，安静而恬淡。就如我的内心，一个梦做了十几年，最后破了，我接到了大家羡慕的银行学校通知书，却没有喜悦。
　　三十年后，我又拿起笔，开始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