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工作的楼下，是一个小小的公园。公园里有硬化的石板路，也有一些被行人踩出的林间小道。有时候我会看着那些在路上行走的人而着迷，他们走走停停，就像在选择人生。沉稳的中年男人喜欢平整的石板路，他们背着手，头顶透着白白的天窗，四平八稳地扭动着腰身，锻炼腰椎附近的脂肪。孩子们和年轻人是林间小道的常客，他们好像更喜欢那种随遇而安的感觉，在路边捡点蘑菇，在树上摘片红叶，或者在小道上偶遇一只小猫，都会激起他们喜悦的叫声。中年男人们对他们摇摇头，不屑一顾，继续沉稳地思考着月牙板磨损与血糖升高之间复杂的关系……我以前也很喜欢在公园里散步，但现在，我发现石板路和林间小道都变得越来越窄。迈着四方步的中年男人们挥斥方遒，石板路上洒落的全是国际大势。而林间小道上插满了禁止通行的牌子，提醒年轻人文明礼貌。我在中年男人们中间，头发显得太多。在年轻人和猫之间，步履又过于沉重。算了吧，我还是离开那些路口吧。
　　那些路口的人影，总是让我产生错觉，以为又遇到了那些在我生活中忽然变得陌生的他们……
　　三年前一个初秋的夜晚，我在某个路口散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回头一看，路边是一群代驾师傅，他们骑着自己的小型代步车，聚在一起，等着从饭店出来的主顾。叫我的那个代驾师傅向我走过来。他个子高大，穿着一件镶夜光条的代驾公司工作服，略有点胡茬的脸上满是笑意。
　　“杨君？”我有点不敢相信，上下打量他。杨君是我们单位一位颇有水平的业务骨干，谁曾想，他现在兼职着代驾。杨君无声地笑着，没有太多解释，似乎已经见多了这种惊讶。饭店门口的代驾同行在喊他上车，看得出来，他们相处得不错。
　　“干这个多久了？”我问。
　　“七八个月了。”杨君爽快地说。我还有一肚子话想问，但他得接单走了，于是只能匆匆告别。
　　杨君是个踏实而又朴实的人，一米八的大个子，干起活儿来眼神笃定，很让人放心。在单位工作将近十年，慢慢挑起了大梁，很多与上级单位的业务对接渠道都是他打通的。
　　两年前，杨君辞职了。这个结果似乎是可以预料的，他需要一个更广阔的舞台，更有挑战性的未来。
　　杨君的辞职，并没有和我商量。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生活轨迹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比如，他在某家汽车销售公司谋职、考虑到省城就业、准备自谋出路开公司……这些消息后面，是一个不确定的人生图景。老实说，我对他有些担心，托人给他带话，可以为他重回单位争取一下。但是，他却婉拒了。这个他曾经热爱的行业，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划破了面子、里子，深深伤至了骨髓。
　　一年后，我再次见到他。杨君已经加盟省里的一家文化公司，具体落地这家公司在当地的文化合作项目。坐下来，他聊着新工作的困扰，可以想见，这份工作并不轻松。好在他的腰还挺着，背也没驼，眼睛里还有光亮。对我们而言，时代的变化体现在具体的视频作品上，而视频作品背后是激烈的竞争、多变的赛道、冷峻的算法，还有作者对世界的考量与确认。“怎么火”和“怎么做自己”，在当下是合二为一的课题。市场要求他“火”，他却怀揣着“尊严”与“底线”，该怎么办？
　　几天前，杨君给我发来几段视频，是他新的作品，在平台上收获了几百万的播放量。“终于火了！”他向我报喜，让我提意见。直到此刻，我悬着的心才终于得以放下。
　　人生中小小的辗转腾挪，有时也需要绝大的勇气。
　　说实话，杨君的辞职，让我一下想起很多，很多离开某种既定生活轨迹，奔向无名湍流的人们。
　　我曾经为一个离开我们单位的姑娘写过一篇文章，大意是赞许她的洒脱与勇敢。多年后，这位嫁到朔州的四川姑娘依然说，那篇文章给了她很大的动力，让她继续在外闯荡。她干过电影导演、网络访谈主持人、药品销售……慢慢地，走出了自己的一片天。有一天晚上，她给我发来微信，写着这样一句话：“我终于成为我们企业的阳光了！”直到此刻，我悬着的心才终于得以放下。我一点也不喜欢自己当年的那篇文章，那种摇旗呐喊，未免煽情，却有可能把她推上生活的窘境。
　　我仍然记得她辞职的情景。她像平时一样，不，比平时更快乐，对我说：“外面世界可大了！”然后扭头，顺着水渍斑斑的走廊，蹦跳着出去。尽管她说过，自己像HelloKitty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与恐惧。但，那也有成为太阳的可能！
　　很多人习惯了某种生活，再憋屈也要耗着，好像耗到最后会额外得到一笔折旧费似的。他们的离去，撞碎了很多人心里的钢化玻璃。我曾以为，他们会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方寸之间保持礼貌，在钢化玻璃下面开凿斜月三星洞，向内挖掘自己精致的内心。可是，他们并没有如此这般。在足够年轻的时候，没有无奈地学习宽容，没有冗长的告别，而是甩甩手，转身就走。
　　恍惚间，在充满未知的路口，他们像一匹匹马驹，嘶鸣着，奔腾着，冲破本来没有路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