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军
　　母亲的炊烟是我童年里最温暖的注脚，是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
　　小时候，我总爱搬一张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看母亲将四季的鲜活揉进烟火里——清明的香椿焯水切碎，与金黄的蛋液一同倒入铁锅，“滋啦”一声腾起雾气，煎出的蛋饼边缘微焦，苦香沁人；大暑的绿豆汤在小火上咕嘟，母亲见我眼巴巴望着，便舀一碗浸在凉水中，青花瓷碗盛着玛瑙色的汤水，我一口气喝到底，连碗底的豆沙也刮得干干净净；白露时节的藕片切得薄如蝉翼，淋上糖醋汁，酸甜裹着脆嫩，咬一口齿间生津；冬至的饺子被母亲捏成胖乎乎的金元宝，猪肉白菜馅撑得面皮鼓胀，热腾腾端上桌时，我总先挑大“金元宝”吃，仿佛这样便能将财运牢牢粘在身上。
　　母亲的炊烟从灶膛升起，裹挟着酸涩、甜润、清苦、辛辣，在屋檐下交织成一张网，将家的滋味密密织入我的血脉。母亲的给予从不张扬，却如一碗热汤般熨帖，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岁月的褶皱里。那些朴素的食物里藏着最深的温存，无需繁复的调味，单是食材本真的味道便足以唤醒心底最柔软的褶皱。长大后我才懂得，所谓“家”的气息，不过是母亲指尖沾染的葱蒜香，是铁锅边沿凝结的油星，是蒸汽氤氲中她回头一笑时，鬓角沾着的那一片菜叶。
　　母亲的炊烟是离家行囊中的一摞摞牵挂。母亲笃信“出门饺子回家面”的老话，每逢我远行，必在天未亮时揉面调馅。我笑她迂腐：“一碗饺子还能镇住火车轮子不成？”她不应声，只低头将面皮捏出十八个褶，蒸笼里的白汽模糊了她的眉眼。一次她未及准备，我在公路边踉跄摔破了膝盖，回家后她盯着那片淤青喃喃：“缺了顿饺子，连地都不让你站稳了。”后来去湖南求学，她每隔三、五日便托邻居拨来电话，絮絮问着“吃了没”“食堂菜咸不咸”，我敷衍几句便挂断，却不知她攥着听筒的手久久未松。直到某个寒夜，宿舍里聊起家乡菜，一群人馋得辗转反侧，冲去校外寻到一家饺子馆，入口却寡淡如水。那一刻才惊觉，同样的面粉与馅料，只因少了一味叫“母亲”的佐料，竟让乡愁溃不成军。
　　母亲的炊烟是包进饺子里的母爱，最真，最醇，最香。工作后，单位食堂每逢周末不开火，母亲便每周末让哥哥从乡下送她包好的饺子来。我说单位附近餐馆方便，她瞪眼：“外头的哪有娘做的香？”于是，我每周末就甜津津的吃着母亲专门为我包的饺子，每当饺子的香味从我齿缝间溢出来，我就会恍恍惚惚似又回到儿时蹲在灶边的光景。
　　母亲的炊烟飘飘渺渺从未间断，丝丝缕缕，无穷无尽。它缠绕过我的襁褓，浸润过我的行囊，最终化作一根透明的丝线，将我与母亲、与故土牢牢系在一起。那些烟熏火燎的日子，那些琐碎到近乎笨拙的牵挂，原是她以最质朴的方式，在岁月的砧板上反复捶打出的爱意。如今每当我站在异乡的厨房，看着油烟机吞没最后一缕白汽时，总会想起母亲灶膛里的火苗——耀眼，炽烈，永远暖着归家人的眼睛。
　　母亲点燃的炊烟，早已渗入我的骨血。它让我明白：世间最深的羁绊，不在锦衣玉食的丰盛里，而在晨昏交替时，那一声“吃饭了”的呼唤中；最绵长的幸福，不是走遍千山万水的自由，而是无论漂泊多远，总有一缕袅袅炊烟为你指引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