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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晚报7版
发布日期:2025年08月1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朔风中的秋意
□马鹏程
文章字数:1773
  指缝太宽,时光太瘦,虽然各地还会热上段时间,但“诗意秋天”的序幕已然开启。恍惚间,秋意渐浓。
  初秋时节,风为清风,景为朗景,时为霜辰,木为疏木。朔州的秋天,在节气中来得格外真切。立秋甫至,塞上的风骨便显出了轮廓,这秋的意味,不似江南那般缠绵含糊,而是雁门关下骤起的风,清峭里含着凛冽,肃穆中带着沉甸甸的金色分量。
  立秋一到,山川的调子便陡然变了。晨起推开门,巷子里那棵老榆树的梢头,已然渗出几抹微黄——虽未凋落,却分明是秋的印信了。风也换了腔调,掠过桑干河的水面,挟着清寒直扑人面,这便是《逸周书·时训解》所谓“立秋之日凉风至”了。那风不似南国的润,它干爽而劲利,掠过坦荡的田畴,掠过褐黄的山脊,将夏日的燠热涤荡得踪影渐无。不过几日,清晨的草叶上竟凝出晶莹的露珠,在初阳下如散碎的银屑——这便是古书上说的“又五日白露降”了。田野间的喧哗渐次低沉下去,唯有秋虫的鸣唱升腾起来,时断时续,清冷入耳。《本草纲目》中详辨蝉类,道是“秋月鸣而色青紫者,曰蟪蛄;小而色青赤者,曰寒蝉”,这塞上的清音,多是寒蝉所奏,如柳永词中“寒蝉凄切”,一声声,织就了塞北特有的寥廓。
  立秋之时,农谚中藏着玄机。若问凉热,老农必皱眉沉吟:“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死牛。”今年立秋在午后,于是老人们便说,秋老虎尚有余威。更关乎暑气长短的,是“伏包秋”与“秋包伏”的分别。所谓伏包秋,乃立秋之日即入末伏,伏天迅疾而短,凉意便来得爽利;若是秋包伏,则立秋后伏天绵长,燠热如蒸。细查近年历书,伏包秋之象稀少,今年秋后尚有十余伏日,农人笑言“秋来伏,热得哭”,此非虚语。然此热已与溽暑不同,白日纵有骄阳炙烤,待到日头西沉,凉风便自山坳间浩荡涌出,昼夜之间,寒暖分明,正是庄稼猛长的紧要时节。
  此时立于田垄,极目望去,方知“立秋看秋”四字的分量。晋北的田野,仿佛一夜间被这朔风和秋气催熟了很多。玉米秆子奋力拔节,竟有近三米之高,穗苞饱满,农人已可掰下几穗嫩玉米尝新;谷子谦逊些,也密密地垂下沉实的穗子;黍子则刚抽出穗来,静待白露的锋刃。“秋是百日田,秋后十天满田黄。”谚语是泥土深处长出的笃定。这朔风虽含肃杀,却慷慨地赠予人间最厚实的酬答。《汉书》注曰:“秋者,收成之时”,万物的辛劳与天地的化育,在这金黄时节庄严交割。
  农事未曾懈怠,纵是立秋已至,“挂锄钩”不过是片刻歇息。谚云“秋不收,锄不丢”,“秋草留籽,明年忙死”,老辈的警醒如秋钟回荡。秋锄之下,斩草除根,既免了草籽落地为患明春,又令土壤得以畅快呼吸。田事稍歇,秋耕便开始了。新收的麦地翻出油亮的墒土,犁铧过处,泥土的芬芳裹着凉意弥散开。父亲往年常念叨:“秋耕一篓油,春耕累死牛”,这深耕不仅为了松土,更是将虫卵翻出曝于寒霜之下,是向土地深处埋下来年的指望。此情此景,暗合《管子·形势解》所言:“秋,阴气以下,故万物收”——收获之后,大地亦在深沉地纳藏、积蓄。
  贴秋膘的暖意,亦在朔风的间隙里弥漫开来。苦夏熬煎的脾胃,此刻正需抚慰。晋北乡间,炒豆的香气在立秋日格外诱人,黑豆黄豆在铁锅中噼啪欢唱,农谚所谓“秋豆夏疙瘩,入伏吃糊嘟”,这质朴的智慧与温热的豆香一同熨帖着肺腑。秋日宜辛,灶火便旺起来,辛辣的涮锅驱赶着初起的寒凉。然而古训亦在耳畔:“秋不食姜,令人泄气”,“秋瓜坏肚”,那夏日贪恋的西瓜,此时只得割舍。此般顺应天时,正如《黄帝内经》所嘱“收敛神气,使秋气平”,在辛香与节制间,身心方得安顿。
  立于桑干河畔,望着流水挟裹两岸秋光奔涌而去,心头蓦然浮起这样一番景象:“雁门关外,秋声是铁马溅起的霜尘;桑干河畔,暑气在雁阵南飞时沉入暮云。”朔州之秋,如一位历经沧桑的戍边老将,它携着《秋声赋》中“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的严峻,亦怀揣“万物成就收功”的宽仁。那肃杀是掠过古长城的劲风,是深翻土地的铁犁;那宽仁是谷穗低垂的谦恭,是炒豆出锅时的暖香。
  朔风中的秋意,是凉风与收获交织的雄浑长调。它不似故都秋色以悲凉动人,却以大地般的厚实与霜天般的清明,在岁月更迭中刻下深沉印记。若能用半生流离换得桑干河畔一季秋色,听凭那雁声与寒蝉在朔风中长吟,就仿佛半生的漂泊都沉淀为河岸的一粒沙石,融入了这无边的秋色——此地的秋,是生命与土地庄严的和解,在凋零的预言里,兑现着最丰饶的诺言。
  塞北之秋,是在肃杀里长出的金穗,于凉风深处,把万顷光阴酿成了最浓烈的一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