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推开窗，凉意是顺着窗缝钻进来的，像有人悄悄往脖颈里塞了片刚摘的薄荷叶，清凌凌的。天是洗过的灰白，云絮压得低，把昨夜最后一丝燥热捂得不见踪影。檐角垂着几缕雨丝，风过时轻轻晃，滴在阶前水洼里，圈儿一圈叠着一圈，没个消停。
　　小时候蹲在阶前数水洼里的泡，父亲忽然开口：“雨珠落地，不是没了，是钻进土里了。”那时只觉得他声音混着雨声，跟田埂上湿乎乎的泥一个调。后来翻农书才明白，秋雨的性子都藏在庄稼里——水稻灌浆就盼着夜里十五度的凉，棉花裂铃怕连阴雨，连墙根野菊，也在等这场雨催第一朵花。
　　雨丝密起来，成了半透明的网，远处的树影都浸得发虚。楼下老樟树掉了几片叶，叶柄还带着点绿，被雨泡得沉，吊在半空晃悠。想起小时候在雨里疯跑，踩水洼溅一身泥，母亲总说“跟野泥鳅似的”。她拉我到灶台前，把湿裤脚凑柴火边烤，火苗舔着布纹，冒起股草木灰味儿的热气。灶上砂锅咕嘟响，新收的莲藕在里面炖着，粉香混着雨雾从厨房飘出来，连空气都软乎乎的。
　　办公室窗台上，不知谁放了盆薄荷，叶片上滚着雨珠，绿得发亮。有同事说：“一场秋雨一场凉，该把夏天的薄被收起来了。”这话让我忽然想起祖母的樟木箱。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把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拿出来，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雨停后，阳光偶尔会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被面上，扬起细小的尘埃。祖母用竹竿轻轻拍打被面，棉絮里藏着的樟木香气就漫出来，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成了秋天最初的味道。
　　雨小了些，变成断断续续的针尖，斜斜地刺在玻璃上。路上的行人撑起了伞，红的、蓝的，像一朵朵移动的蘑菇。有个老人牵着孩子的手，孩子的凉鞋上沾着泥，却执意要踩路边的积水。老人没拉他，只是把伞往孩子那边倾斜了些，自己的肩膀露在雨里，很快洇出一片深色。
　　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的晚自习，也是这样的雨天。父亲来学校接我，自行车后座绑着块塑料布。他让我坐在前面的横梁上，自己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雨衣，蹬车时后背的弧度像座拱桥。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滴在我的手背上，凉丝丝的。经过菜市场时，他忽然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是刚买的糖糕，还带着体温。“快吃，凉了就硬了。”他的声音带着喘，混着雨打伞面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雨快停时，天边出了霞光，给云镶了圈金边。楼下水洼里，映着洗过的天，几只麻雀落进去啄水，把满池云影搅得七零八落。空气里有股清甜味，是桂花香——院墙根那几株桂树，不知啥时已缀满米粒大的花苞。
　　想起苏轼那句“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这才品出点意思：这凉不是冷清，是天地的留白。像父母收完玉米的晒谷场，像祖母叠好棉被的樟木箱，像雨停后水洼里慢慢显出来的云影，等着人把新故事，轻轻放进去。此时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混着邻居收衣服的动静，踏踏实实的，像这场雨过后，慢慢沉下来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