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晚报 >
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3版
发布日期:2025年09月20日 上一版  下一版
父亲的治家之道
●吕剑锋
文章字数:2058
  老家堂屋斑驳的土墙上,悬着块褪色老木匾,“克俭崇德”四字如岁月凝结的琥珀。那是我少年时,在父亲沉静目光里郑重写下的。父亲说:“这是咱家的根。”从此,他的治家之道,便像雁北黄土塬上老槐树的盘根,悄悄扎进生活厚土,用坚韧与温润滋养着家,也塑了我们生命的底色。
  灶台之上藏勤俭
  父亲的勤俭,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是苦日子磨出的生存智慧。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家里光景紧得像拉到极限的弦。我不慎将饭碗摔为两半,吓得慌忙躲藏,父亲却捡起碎瓷在掌心摩挲许久,轻声说:“补补还能用。早年你爷爷用草绳捆着豁口碗沿,照样盛饭过日子。”他找来细铜钉和铁丝,叮当敲着拼合,修好的碗像带了岁月痕迹的月亮,泛着温润光,我一直珍藏到赴省城工作。
  后来日子宽裕了,父亲“算细账”的习惯仍没改。灶台边总放着两只桶,淘米水浇园沤肥,洗菜水饮畜冲院。有次我贪玩忘关电视,他默默关掉后,指着电表沉声道:“一度电够你点灯看半本《三国》,省下的钱能割半斤肉添菜。”他还手把手教我拨旧算盘、认秤杆星花,要我记清每分零花钱的去向。少年时只觉憋闷,成家后才懂,灶台边的每笔算计,都是对生活最深的敬畏。
  父亲的节俭藏着过往的苦。他三岁丧母,在冷窑里熬日子,五岁顶风雪拾柴挖菜,七岁就用稚嫩肩膀打短工。那段浸满苦难的童年,像雁北凛冽风沙,磨出他近乎苛刻的坚韧与俭省。
  木匣之中立规矩
  父亲藏着一只旧木匣,铜锁斑驳却被他视作珍宝。匣里没有金银,只有祖父磨亮的旧木尺、线装《朱子家训》,还有一叠他手写的泛黄信纸。这方寸木匣,是他立下的道德准绳。
  十岁那年,我嘴馋偷摘了大队地里未熟的小西瓜。父亲脸色骤沉,打开木匣取出木尺,在我掌心狠拍三下:“咚、咚、咚,”震得我心发颤。“记住!不是自家的东西,一针一线都不能伸手!这是你爷爷的死规矩!”尺落掌心的闷响,为我刻下不可逾越的边界。
  六年级时,我因语文吃力考试作弊,得了高分却没逃过父亲的眼睛。他盯着刺眼的成绩单,取出《朱子家训》翻到“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让我抄写十遍。抄到第三遍,羞愧泪水晕开墨迹,父亲才语重心长道:“做人就像雁北人打土坯,得端端正正、实打实。坯歪了墙就斜,人歪了一辈子站不直、走不稳。”
  木匣里的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处世道理:“邻里和睦,守望相助”“不贪小利,心安理得”“吃亏是福,莫争闲气”。有段话格外清晰:“帮张大爷挑水,他塞水果糖我没接。帮人是本分,图回报就变味了。”父亲的规矩,是渗入人情的分寸,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乡野最质朴的回响。
  田埂之上显德行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雁北庄稼人,一辈子没离开泥土。他的德行从不说在嘴上,只在泥土里躬身践行。
  那年村里修引水渠,事关全村生计要各户出力。父亲放下自家农活,领着放暑假的我扛铁锹上工地。整整一个月酷暑,我们披星戴月,归来时浑身泥浆,手掌血泡叠着老茧,他却憨笑着望向干涸的土地:“渠通了全村地都能浇水长庄稼,这比自家挣工分金贵!大伙儿好了,咱家才能好。”
  邻居王奶奶年迈体衰,儿女远在外地,父亲总不声不响帮衬。她家水缸快见底时,他就挑满井水;逢年过节,还把自家碗里的荤腥匀出些,热乎地端过去。我疑惑追问,他蹲下身帮我正衣领:“人活一世像草木一秋,不能只顾自己鼻尖的事。你爷爷说,心里多装旁人,脚下的路才宽、走得才踏实。”
  父亲识字不多,胸中却有丘壑。他让我们明白,真正的善良该像雁北塬上的老槐树,自然伸展枝叶,把清凉绿荫洒给每个过路人。他年逾九旬时,仍拄拐查庄稼墒情,贴身藏着“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小李家春耕秋收,总有他帮衬的身影;八旬时还组织高跷队,走街串巷送吉祥。这些点滴,是“崇德”最生动的注脚。
  老匾之下传薪火
  1997年我家从太原搬回朔州,父亲特意从老屋墙上,小心翼翼摘下“克俭崇德”木匾。他细细拂去灰尘,用布蘸清水反复擦拭,直到木纹清晰、字迹发亮,执意要挂在我新家书房中央。
  “爹,现在日子好了,城里房子亮堂,挂这老物件干啥?”我笑着说。父亲没开口,用粗糙却温柔的手指抚过我少年时的墨痕,眼神庄重深远,仿佛在说:“早年苦日子靠‘克俭’撑过来,如今富了更得凭‘崇德’规矩做人!”
  从此木匾挂在书房,女儿小时候总仰脸问:“爸爸,上面写的啥?”我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蹲下身握她的手:“这是‘克俭崇德’,是爷爷传给爸爸,现在要传给你的道理。”
  这场景让我想起多年前的夏夜,煤油灯光晕里,父亲在灶台边教我打算盘,二弟趴在炕头学写字,三弟攥着铅笔在纸上画高楼。那时老屋还没挂匾,父亲总说:“好好读书像算账,一笔一划要实在。将来走出黄土塬,可不能忘根。”
  自从我们兄弟三人从田埂走进城市,每次回家,父亲仍会指着淘米水桶念叨“省一分是一分”,摩挲木匣里的旧木尺重复“不是自家的莫伸手”。这些道理,早被他刻进木匾,刻进我们的脚印里。
  父亲的治家之道,没有玄奥哲理与华丽辞藻。他把“勤俭”当日子的盐,“规矩”当做人的梁柱,“崇德”当心底不灭的光。就像雁北老屋砖石缝里的黄土泥,看似寻常却用坚韧包容托着屋檐。每当生活迷惘,我眼前总会浮现父亲补碗的侧影,耳畔响起他踩过田埂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