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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1月15日 上一版  下一版
铁打的焖面
●高 旭
文章字数:2580
  周六。
  这两个字于我,早已不是一个时间概念,而是一种带着焦香滚烫的“召唤”。
  仿佛是一种刻在血脉里的仪式。只要周六的指针一到,我的车轮就必须转向那个熟悉的老巷口。哥哥姐姐们早就给这个仪式起了个名字,带着戏谑也带着一丝了然的宠溺:“铁打的焖面。”
  为了这“铁打”二字,我那八十四岁的父亲,必须在上午八点前准时出发。
  他会挎上那个用得发白、边缘起了毛的篮子,走进早市那片活色生香的市场。他的背已经佝偻了,但步伐依旧坚定。他要穿过卖活鱼的水汽,绕开刚出笼的包子热浪,径直走向那几家他信得过的老摊位。
  “二白好吃焖面。”这是爸妈心中雷打不动的信条。
  所以,父亲的采购清单也成了“铁打”的:豆角,必须是掐得出水的嫩绿色;豆芽,必须是根须分明的“活”豆芽;五花肉,肥瘦要相间,煸炒时才能“出油”;还有那刚从机器里压出来带着面粉香气的湿面。
  他拎着这一兜沉甸甸的“周六”,蹒跚着往回走。他不是在买菜,他是在为我这一天的圆满,铺设好最坚实的“地基”。
  而那个八十三岁的女人,我的母亲,则从父亲进门的那一刻起,开始了她漫长而焦灼的“瞭望”。
  她的爱,不像父亲那样沉静和内敛。她的爱,是外放的,是具象的,是带着神经质的“担心”。
  我若是周六不回去,她就不放心。那是一种怎样的“不放心”?
  有一次,我外出学习,明明确确提前打了电话,告诉她:“妈,我这周学习,不回去了。”
  妈妈忘记了。
  人老了,记忆就像一个筛子,所有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都漏下去了。唯独对我的牵挂,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卡在筛子眼上。
  到了周六中午,我的电话没有如期响起,我的车没有停在路口。
  妈妈开始坐立不安。她让爸爸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我正在会场。我听着爸爸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二白,你……你咋不回来?”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猛地攥紧了。
  我赶紧在电话里跟爸爸解释:“爸,我不是那天和妈说了吗,我在外学习呢。”
  电话那头,爸爸“哦哦”了两声,挂了电话。
  等到了下个周六,我学习完,才真正回去。推开门,妈妈正坐在小凳子上,对着门口发呆。看到我,她没有站起来,而是用那双泛红的双眼,以一个孩童般的姿态紧紧拉住了我的手。那双布满褶皱、微凉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妈就是担心你了,你咋不回来?”
  爸爸也在旁边,看着妈妈这个样子,叹了口气,对我下“通牒”:“你这每个礼拜六得回来了,不回来你妈就担心得不行。”
  我这才明白,我提前打的那个电话,在妈妈的“遗忘”面前,毫无意义。在她那已然混乱的时间感里,我的“缺席”,就是唯一的事实。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只是握紧她的手:“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是啊,我回来了。
  厨房里,“刺啦”一声,是父亲切好的五花肉下了锅,浓郁的酱香和豆角特有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这就是“铁打的焖面”的序曲。
  妈妈站在灶台前,看着火,往锅里添水,再把面条均匀地铺在菜上,盖上锅盖。
  “焖”,这个字,是这道饭的灵魂。
  它需要等待。
  就像妈妈对我的爱,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焖”。用她的操心作柴,用她的焦虑作火,用她的等待作水汽,把我“焖”熟,焖得入味。
  午后,我必须爬上那盘热乎乎的土炕,睡个午觉。这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奢侈的享受。只有在这盘炕上,我才能卸下所有的铠甲,变回那个可以肆无忌惮的孩子“二白”。
  我睡得很沉。那是一种全然的、毫无防备的、回归母体的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不是自然醒,而是被一种目光“看”醒的。
  我睁开眼,妈妈就盘腿坐在我旁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给她的银发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温柔。
  我一动,她身子轻轻一颤:“醒了?妈没吵你吧?”
  我摇摇头,心里却翻江倒海。
  关于我睡觉的记忆,还有更深的一幕。
  那次,我还在睡。睡得迷迷糊糊,隐隐约约听到爸爸醒了,他随手打开了电视。声音刚一响,妈妈立刻疾步穿堂而过,甚至带着小跑。
  随即,我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语气却是我从未听过的严厉:“二白还睡着了,你看啥电视!”
  那一刻,我闭着眼睛,眼泪却差点流出来。
  八十四岁的父亲,在八十三岁的母亲面前,因为吵到了我睡觉,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赶紧关掉了电视。
  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好像永远都没有长大。他们永远记得,我这个小时候特别爱哭的“二白”,娇气、霸道。有时候,明明是我抢了哥哥姐姐的玩具,明明是我自己摔倒了,只要我一哭,那惊天动地的哭声就是“圣旨”。爸妈会立刻冲过来,不由分说,挨骂挨打的,永远是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哥哥姐姐。
  我是那个被偏爱到“蛮不讲理”的“二白”。我欠哥哥姐姐的,更欠爸妈的。所以,现在我长大了,我懂得了那份“辛苦”。我的“孝顺”,与其说是美德,不如说是一种“补偿”。一种与时间拔河的、慌张的“补偿”。
  趁着时间还来得及,我会给妈妈买她最爱吃的榴莲和炖得烂熟的猪蹄,也会买各种软乎的入口即化的吃食。
  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牙口不好了。
  “牙口不好”,这是衰老最直白最残酷的宣告。他们再也咬不动脆生的豆角,啃不动带筋的骨头。他们能享受的人间美味,正在一样一样地减少。
  我能做的,就是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试图挽留住什么。我在和时间赛跑。
  我希望我买榴莲的速度,能跑过妈妈记忆衰退的速度;我希望我买软烂猪蹄的速度,能跑过他们牙齿脱落的速度。
  就像这“铁打的焖面”,妈妈做焖面的时候,总会做满满一大铁锅。她算准了的。下午,我要回了,爸妈会拿出好几个饭盒,把锅里剩下的焖面装得满满当当。
  “拿着,回去热热吃。”
  她一边用勺子把菜和肉往我饭盒里使劲压,一边絮絮叨叨:“明天吃,后天也够了……”
  我拎着那沉甸甸的、还带着余温的饭盒,还没走出小院,爸爸就跟了出来,他站在门口,问我:“你啥时候……回来?”
  明明我才刚要走,他却已经开始“等”我下一次回来。
  我的心,被这句轻飘飘的话,砸得生疼。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含混地答:“……快了,下周就回来了。”
  爸妈会一直送我走出巷道。我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车子。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我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妈妈和爸爸,就站在那个巷道口。两个瘦小的、佝偻的影子,像两棵老树,立在那里。
  他们不招手,也不说话,就只是看着。
  我的车开出很远,拐弯,再看一眼后视镜,他们还在那里。直到我的车汇入车流,彻底消失,他们才肯转身。
  拎着那几盒“铁打的焖面”,热气早已散尽,可我的眼眶,却被那两个越来越小的身影,烫得发热。
  我知道,只要那两个身影还在巷口,我就永远是那个他们用尽全力去等待、去守护的“二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