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千禧年前后，我在机关上班。某个慵懒的午后，阳光斜照，街市如常，我前往商贸大楼购些东西。在门口，遇见一个残疾女孩。
　　她约莫十四五岁，瘦小的身躯蜷坐在一块钉了轮子的木板上，双手捧着一只掉了漆的搪瓷茶缸，静默地向路人乞讨。行人匆匆，偶有硬币落入缸中，发出清脆一响，旋即被市声吞没。我本已走过，脚步却在某一刻凝住——因那一瞬的对视。
　　她抬起了头，目光与我相接。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清亮、明净，如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澄澈得令人心颤。可那澄澈深处，又藏着不属于那个年纪的疲惫与隐忍，像一口深井，映着光，却照不见底。
　　我怔在原地，仿佛被那目光钉住。片刻后，鬼使神差地折返，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轻轻放入她的茶缸。她没有道谢，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眸中掠过一丝惊愕与难以置信，像一束光突然照进幽暗的巷口。那一刻，我竟不知是我在施予，还是她以沉默的尊严，给了我更深的触动。
　　走进商场后，我忍不住回头。她仍坐在原地，低垂着头，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可那双眼睛，却已如烙印般刻进我的记忆，久久不散。
　　后来，我又曾专程去过一次，却再未遇见她。不知是她换了地方，还是命运带她走向了别处。从此，音信杳然。
　　如今，那座商贸大楼早已拆除，原址上矗立起一座崭新的购物中心，玻璃幕墙映着都市的繁华与流光。城市日新月异，人们步履如飞，低头于手机屏幕，再少有人驻足凝望一个角落里的身影。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在那个节奏尚缓的年代，曾有一个女孩坐在大楼门口，用一双清澈的眼眸，无声地注视着这个世界，也注视着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人。
　　她后来怎样了呢？是否有人牵起她的手，带她走出命运的泥沼？是否有人为她撑过一把伞，让她不再独自承受风雨？是否她的轮板终于停歇，而她的人生，得以在某处安稳落地？
　　每当雨季来临，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模糊了街景，也模糊了时光。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她——想起那双眼睛，和那个被时代轻轻拂过的午后。
　　那目光，曾照见我的偶然善念，也照见我长久的无能为力。它提醒我：真正的善良，不只是那一刻的折返，更是此后经年，始终不忘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