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母亲做了手术后，我的心一直悬着，每当接到母亲的电话，心头第一反应就是紧张与害怕，八十高龄的母亲平时最怕打扰我们的工作，宁愿一个人独守她的院子，也不愿意来我们弟兄四个家中居住。
　　昨天晚上，正准备休息的我接到了母亲的小号来电，迫不及待地接通了电话，听筒里传来母亲小心翼翼的声音，像是怕惊扰了我的生活，母亲说：“你明天单位休息吗？咱院子里的枣你二哥给打下来了，过来取枣吧！”我从声音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应该没有事情，我告诉她明天回去取枣，母亲的声音立刻明朗起来，那份欢喜几乎要从电话那头流淌过来。
　　翌日上午，我匆匆拐进了母亲居住的小巷，这是一处平房区，远远地我便看见母亲日渐瘦小的身影，花白的头发在秋风中微微颤动。认出是我走过来，母亲心急地迎上来，脚步已没有从前利落，却努力加快着迈步的频率，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嘴角向上扬起，眼角的皱纹荡漾开来，抬起那双不再明亮的眼睛，仿佛在我的脸上搜寻着什么。母亲轻声说；“你瘦了好多，最近是不是工作太忙？”
　　母亲拖着病体又开始在灶间忙碌，炕桌擦得发亮，上面摆着各种水果、月饼、干果，一个劲地让我吃。母亲怔怔地望着我应付吃东西的模样，轻声说；“你太要强，工作那么辛苦，但身体更要保重！”阳光透过玻璃，照见母亲花白的头发，竟如秋后的芦花，稀疏而脆弱，这稀疏的头发叫我心头发疼。
　　午饭后，母亲走到暖阁里从蒸笼里取出刚蒸好的馒头，个个洁白饱满，让我拿回去吃，至少比外头卖的干净。我说楼底下就有卖馒头的，母亲不高兴了，说这怎么能一样啊？硬塞给我让拿着，我接过来的时候，触碰到母亲粗砺的手指，心头不免难受起来，这双曾经柔软丰腴的手，年轻时同时操持家务与农活的手，如今枯瘦如柴，青筋微凸，记录着无数个为我们操劳的日夜，这絮叨里的温柔都揉进了每一个馒头的香甜中。
　　临行时分，夕阳西斜，母亲已挑好最大最好的枣装满了整整两袋，笑咪咪地递到了我的手中。我上车后回望时，母亲仍站在原地，身形缩小，在夕阳下拉出好长的影子，那影子渐渐缩成一点，终至不见，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上。
　　回到家中刚坐下，母亲的电话又一次响起，问我到家了没有，确认我平安回家，母亲又嘱咐我好好吃饭，按时睡觉之类的话才挂断，电话挂断后的余音，竟也环绕在耳边，像一根细线牵着远方的牵挂，久久散不去。
　　我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耳边回响着母亲絮絮的叮嘱，那些平凡的话语此刻却如针脚般密密缝进心底。我起身将红枣轻轻放进柜子最上层，如同安放一份沉甸甸的爱，不敢轻易触碰，怕一碰，泪就落下来。那枣子红得深沉，像凝固的夕阳，又似母亲不肯言说的寂寞与期盼。蓦然想起年少时母亲对我训诫常嫌啰嗦，而今人近中年，尝遍世间五味杂陈，反而在这絮叨里品出了深藏的滋味，这种絮叨里的温柔，是人世间最质朴的深情，母亲的每一次叮咛，都是爱的重申，不厌其烦地编织着安全与牵挂的网。我终于懂得，这看似琐碎的唠叨，实则是母亲生命流逝中最执着的陪伴。她用最朴素的方式，把心安放在我的行程里，哪怕走再远，也走不出她目光所及的远方。
　　而今，每一次归家都成了短暂的停靠，母亲的絮叨却始终如初，母亲老了，她的世界缩小到一方院落，她的爱也老了，不再有华丽的表达，只剩日复一日的叮咛。这絮叨是她的心经，念一次便是为我们儿女祈福一次；这絮叨是她的针线，缝衣针便是将牵挂缝进我们的衣衫。纵然我已长出白发，在母亲眼中，却永远是个需要叮嘱的孩子。母亲的爱不曾因为我们年岁的增长而减少丝毫，反而随着岁月流逝愈发深沉，像秋日里不落的暖阳，无声地铺满我前行的每一步。
　　人间至情，大概就是藏在这絮叨里的温柔中，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如古井深泉汲之不竭。当我们终于听懂这絮叨里的含义，岁月已染白了母亲的黑发，而我们也到了懂得了珍惜的年纪，母亲的碎碎念念温暖了儿女的岁岁年年，每一句絮叨的背后，都是母亲用心血熬成的诗句，简单而深刻，平凡而珍贵。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唯有母亲的絮叨，如静水深流，穿越喧嚣直抵灵魂深处。它不响亮，却足够坚定；不华丽，却始终如一。
　　在这浩荡时光里，唯有那声声叮咛愈发清晰，像夜晚的灯，照亮我每一次迷茫的回望。我渐渐明白，所谓牵肠挂肚，不过是一个人把心分成两半，一半留在自己胸膛，另一半默默附在儿女身上行走人间。即便岁月压弯她的脊背，那声音依旧挺立，撑起我心底最柔软的归处。